第二章 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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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成家的年龄了,他跟依芙琳一样,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

    他本想让依芙琳为他做媒人的,当他听说依芙琳要让妮浩嫁给金得的时候,鲁尼主动出击,他在妮浩即将离开的时候,当着全乌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

    他对妮浩说,我喜欢你的笑容,我会把你装在心里,当我的心一样保护着,你嫁给我吧。

     阿来克没有想到他找伊万打砍树刀,竟打出了女婿。

    他认识林克,他从鲁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当然愿意妮浩嫁给鲁尼。

    不过他说妮浩还小,再过两年才可以成亲。

     依芙琳已经悄悄跟金得说了,要为他和妮浩说亲,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

    所以鲁尼的公开求婚,让金得绝望得流下泪来。

    但依芙琳却很沉得住气,她附和着阿来克,说妮浩确实太小了,不能那么早成亲。

    就是定亲的话,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说合一下,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成亲的事万万不能草率了。

     妮浩离开我们营地的那个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树上,用一根树条抽打他。

    她嫌他是个没有骨气的人,怎么当众流下了泪水,那不等于承认败给鲁尼了吗?为女人流泪的男人,还会有什么出息?!金得也确实没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叫喊一阵,这更激起了她的愤怒,她越发狠命地抽打他,并且咒骂金得和他父亲坤得一样,都是女人脚下的蚂蚁,只能弯着腰活着,一身的贱骨头、软骨头,活该遭女人的践踏。

    她一直把那根树条抽断了,这才罢休。

    依芙琳鞭打金得的声音传遍了营地,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人们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气,劝阻只能使她加重对金得的惩罚。

     依芙琳的行为,让鲁尼觉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悬崖边上,他做出了更为大胆的一个举动。

    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后的次日离开了营地,他说要出去打猎,三天后才会回来。

     三天后鲁尼真的回来了,他带来的猎物就是妮浩。

    他的猎物是由阿来克护送着的,他带来了送亲的队伍,一行人喜气洋洋地来到我们乌力楞。

    鲁尼是怎么说服了阿来克,让他在妮浩还没有完全成人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给他,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娇羞的笑容让人感觉出她内心的喜悦,她一定是非常喜欢跟鲁尼在一起的。

     尼都萨满主持了鲁尼和妮浩的婚礼。

    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却仍然打着冷战的达玛拉,意味深长地对鲁尼说,从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

    男人的爱就是火焰,你要让你爱的姑娘永远不会感受到寒冷,让她快乐地生活在你温暖的怀抱中!他又把头转向妮浩,对她说,从今天起,鲁尼就是你的男人了。

    你要好好爱他,你的爱会让他永远强壮,神会赐给你们这世上最好的儿女的! 尼都萨满的话让几个女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着嘴,玛利亚赞叹地点着头,而达玛拉,她不再打寒战了,她眼睛湿湿地望着尼都萨满,脸上仿佛映照着夕阳,现出久违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阳下山了,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达玛拉突然带着已经老眼昏花的伊兰出现了。

    伊兰无精打采的,达玛拉却神采飞扬,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那天的衣着,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萨满送她的羽毛裙子,脚蹬一双高腰狍皮靴子。

    她把花白的刘海和鬓发掖在头发里,向后梳,高高绾在脑后,使她的脸显得格外的素净。

    她一出场,大家不约而同发出惊叹声。

    那些不熟悉她的送亲的人惊叹她的美丽,而我们则惊叹她的气质。

    她以前佝偻着腰、弯曲着脖子,像个罪人似的,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

    可是那个瞬间的达玛拉却高昂着头,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与其说她穿着羽毛裙子,不如说她的身下缀着一片秋天,那些颜色仿佛经过了风霜的洗礼,五彩斑斓的。

     达玛拉开始跳舞了,她跳起来还是那么的轻盈。

    她边跳边笑着,我从未听见她那么畅快地笑过。

    已经老迈的伊兰趴在篝火旁,歪着脑袋,无限怜爱地看着它的主人。

    淘气的小维克特见伊兰那么老实,就把它当作了一个皮垫子,坐了上去。

    他一坐上去就对拉吉达嚷着,阿玛,阿玛,这个皮垫子是热乎的!维克特捡了一根草棍,用它拨弄伊兰的眼睛,边拨弄边说,明天你的眼睛就会亮了,我再给你肉,你就能看见了!原来,有一天维克特朝伊兰扔了一块肉,谁知它睬都不睬,低着头走掉了。

    我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体里的热量尽快耗光,可是小维克特认为伊兰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欢达玛拉的裙子,她像只围绕着花朵的蝴蝶,在达玛拉身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羡慕地看着那条裙子。

    鲁尼大约觉得母亲穿着羽毛裙子在众人面前舞蹈不太庄重,他让我想办法把她叫走。

    可我不忍心那么做。

    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生机,我不愿意驱散那样的生机。

    何况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为鲁尼和妮浩的事而高兴着。

    高兴的时候是可以放纵情怀的。

     篝火渐渐淡了,跳舞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送亲的人都到伊万那里休息去了。

    只有达玛拉,她还在篝火旁旋转着。

    开始时我还陪着她,后来实在是困倦得无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

    我走的时候,陪伴着母亲的,只有昏睡的伊兰、惨淡的篝火和天边的残月。

     我有点不放心鲁尼,怕他太卤莽,妮浩承受不起,会弄伤她,因为她实在是太小了。

    我没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鲁尼那里,想听听动静。

    结果还没到那里,就见妮浩跑了出来。

    她哭着,见了我扑到我怀里,说鲁尼是个坏东西,他身上带着一支箭,要暗害她。

    把我听得笑了起来。

    我一边安抚妮浩,一边责备鲁尼,对妮浩保证,如果鲁尼再敢用箭伤害她,我就惩罚他,妮浩这才回去了。

    她边走边嘟囔嫁男人是个受罪的事。

    鲁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对他说,你着急把她抢来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着她玩两年,再做新郎吧。

    鲁尼叹了口气,冲我点了点头。

    所以最初的那两年,鲁尼和妮浩虽然住在一起,但他们的关系却像兄妹一样纯洁。

     我回到希楞柱里,想着母亲孤独地舞蹈着,就觉得周身寒冷。

    我牙齿打颤,拉吉达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温暖的怀抱。

    可我仍然觉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么紧,身上还是打哆嗦。

    我睡不着,眼前老是闪现着母亲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现曙光的时候,我披衣起来,走到昨夜大家欢聚着的地方。

    结果我看到了三种灰烬:一种是篝火的,它已寂灭;一种是猎犬的,伊兰一动不动了;另一种是人的,母亲仰面倒在地上,虽然睁着眼睛,但那眼睛已经凝固了。

    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她斑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微微抖动着。

    这三种灰烬的同时出现,令我刻骨铭心。

     林克走了,母亲也走了。

    我的父母一个归于雷电,一个归于舞蹈。

    我们把母亲葬在树上,不同于父亲的是,我们为她选择的风葬的树木不是松树,而是白桦树。

    做母亲殓衣的,是那条羽毛裙子。

    尼都萨满为达玛拉主持葬礼的时候,南归的大雁从空中飞过,它们组成的形态像树叉,更像闪电。

    不同的是闪电是在乌云中现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现黑色的线条。

    尼都萨满为达玛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这首与“血河”有关的歌,让我看出了尼都萨满对母亲的那份深深的爱。

     我们祖先认为,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那个世界比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要幸福。

    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经过一条很深很深的血河,这条血河是考验死者生前行为和品德的地方。

    如果是一个善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上自然就会浮现出一座桥来,让你平安渡过;如果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来到这里,血河中就不会出现桥,而是跳出一块石头来。

    如果你对生前的不良行为有了悔改之意,就会从这块石头跳过去,否则,将会被血河淹没,灵魂彻底地消亡。

     尼都萨满是不是怕母亲渡不过这条血河,才这样为她歌唱? 滔滔血河啊, 请你架起桥来吧, 走到你面前的,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脚上沾有鲜血, 那么她踏着的, 是自己的鲜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泪水, 那么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泪水! 如果你们不喜欢一个女人 脚上的鲜血 和心底的泪水, 而为她竖起一块石头的话 也请你们让她, 平安地跳过去。

     你们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让她到达幸福的彼岸, 哪怕将来让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会呜咽! 尼都萨满唱歌的时候,妮浩一直打着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黄蜂,一下一下地蛰着她。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前世与这样的神歌是有缘的,她其实像一条鱼一样,一直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河流中,尼都萨满的神歌是撒下的诱饵,把她击中了。

    但那时我们以为她是被死亡吓的,鲁尼很心疼她,一直拉着她的手。

    妮浩在离开母亲的风葬之地的时候说:她的骨头有一天会从树上落下来——落到土里的骨头也会发芽的。

     达玛拉去世后,尼都萨满更懒得搭理日常生活了。

    什么时候狩猎,什么时候给驯鹿锯茸,什么时候搬迁,他都不闻不问的。

    他消瘦得越来越快。

    大家觉得他已不适合做族长了,就推举拉吉达为新族长。

     拉吉达当了族长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乌力楞这个大家庭分化成几个小家庭,大家虽然还一起出猎,但猎物运回营地后,除了皮毛、鹿茸、熊胆等归乌力楞所有,拿它们换取我们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兽肉要以各家的人数为主,平均分配下去。

    这就意味着,不到节日的时候,人们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饭,而是各吃各的。

    最拥护这个决定的,是鲁尼。

    我明白,他不想再听到依芙琳当着众人的面,三天两头地讥讽天真烂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种贪馋而仇恨的目光。

    依芙琳对此坚决反对,他说拉吉达这样做是没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说伊万和尼都萨满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了,如果他们连和大家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跟谁说话去?难道让尼都萨满每天只跟玛鲁神说话,让伊万每天只跟驯鹿说话?我很清楚,依芙琳这是借尼都萨满和伊万的孤独来诉说她自己的孤独,她是不喜欢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饭。

    她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父子的嫌恶。

    但我并不清楚这嫌恶的根源在哪里。

    我去询问玛利亚,她帮我解开了这个谜团。

     玛利亚说,坤得原来是一个英气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边的集市上交换猎品,爱上了一个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亲不同意,因为他和我的祖父已经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

    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后,整天灰心丧气的。

    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数落坤得,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坤得的父亲很反感,有一次就对依芙琳说,我要是知道你这么对待坤得,我不如让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来!依芙琳这才明白坤得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没精打采的。

    性情好强的依芙琳气坏了,一怒之下跑回我们乌力楞,发誓再不回到坤得那里,那时她已怀有身孕。

    坤得受父亲的指令,几次来请她回去,都被她骂了回去。

    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后,想到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接受了坤得,不过她提出让他到我们乌力楞来。

    到了我们乌力楞的坤得从此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会拿他出气。

    坤得为着金得,一直忍气吞声着。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依芙琳为了惩罚坤得,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

    玛利亚说,有一次坤得和哈谢出去打猎,坤得喝多了酒,哭着告诉哈谢,说他活得根本就不像个男人,自从来到我们乌力楞,依芙琳没有接受过一次他的求欢,说是为他生下一个孽种已经足够了。

    玛利亚觉得依芙琳这样做太过分,就私下劝慰了她几句,谁知依芙琳大发雷霆,她说她依芙琳永远不跟不喜欢她的入睡觉,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会把她当作别人,就觉得恶心。

    玛利亚说,坤得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棵碧绿的汁液浓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里,经过她天长日久的揉搓,已经成了一棵干枯的草了。

    我这才明白,依芙琳为什么会对别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种嫉妒和鄙视。

    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为他们跟尼都萨满和达玛拉一样,都是为爱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达说,既然依芙琳有难言之隐,尼都萨满和伊万又确实很孤独,大家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吧。

    拉吉达对我说,你让孤独的人和欢乐的人坐在一起,他们会觉得更加的孤独,还不如让他们单独呆着,那样还有美好的回忆陪伴着他们。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人能像娜杰什卡和达玛拉那样,牢牢地占据伊万和尼都萨满的心。

    至于依芙琳,既然她嫌恶坤得,而他们又必须生活在一起,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唯一办法,是让他们更多地单独呆在一块。

    拉吉达说,两个人日久天长地坐在一起,会越坐越衰老。

    他们互相望着衰老的脸,心也就会软了。

     于是,新族长的决定就在依芙琳的咒骂和抗议声中执行了。

    依芙琳时常在晚饭时,在营地生起一团篝火,独自坐在那里吃东西。

    有的时候还对惦记她手中食物的、盘旋着的乌鸦破口大骂着。

    谁都知道,她骂乌鸦,就是在骂拉吉达。

    拉吉达并不在意,他说时间久了,依芙琳觉得这样做是没趣的,也就会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

    果然,雪花到来的时候,依芙琳不再在营地生篝火了,她开始学会在自己的希楞柱里,围着火塘吃饭。

    不过她对拉吉达仍然心怀不满,老是挑剔他,不是说分配给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说肉里的骨头太多了。

    拉吉达不分辩什么,他下次分配猎物的时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让她先挑。

    开始时依芙琳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最好的部位的肉,几次之后,她发现拉吉达总是把最次的肉留给自己,就不好意思了,从此不再挑肥拣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图卢科夫一直没有来我们的营地。

    我们的面粉已经短缺了。

    拉吉达正准备和哈谢到珠尔干去交换食品的时候,营地来了一个骑着三河马的矮胖的汉人,他叫许财发,山东人,在珠尔干开了两家商铺,看上去面目和善。

    他与拉吉达的大哥相熟,特意进山来为他送东西。

    拉吉达的哥哥惦记着弟弟,就分了一些面粉、食盐和酒,让许财发送到我们乌力楞。

    他告诉我们,在原来的珠尔干,也就是现在的乌启罗夫,日本人成立了“满洲畜产株式会社”,以后交换猎品,都要去那里。

    不过日本人很能克扣人,以灰鼠皮为例,一张灰鼠皮只能换一盒火柴,三张灰鼠皮换一个弹壳,六张灰鼠皮换一瓶酒,七张灰鼠皮只换一小盒茶叶。

    很多安达看生意没法做了,该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说,这日本人比图卢科夫还黑心? 许财发知道图卢科夫,他说,图卢科夫已经回苏联去了,黑心人遇见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记着罗林斯基,就跟许财发打听他。

    许财发说,罗林斯基是个好人啊,不过他命不好!他这些年恋上了酒,去年冬天,他从扎兰屯往乌启罗夫运一批货物,与狼遭遇,马受了惊,一路狂奔,货物没事,他倒是活活被马给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货物当然会没事了,货物本来就是死东西! 许财发说,他们以后也不敢贸然进山来送货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卸下货物后,只喝了几口酒,吃了两块肉,就下山了。

    拉吉达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许财发走后不久,一个下雪的日子,三个骑马的人来了。

    一个是日本人,叫吉田,是个上尉;一个是日本人的翻译,是个汉人,叫王录;还有一个叫路德的鄂温克猎民,是他们的向导。

    那是我第一次听人讲日本话,那叽哩哇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短着舌头在说话,不仅我被逗笑了,小达西和维克特也跟着笑了。

    吉田见我们笑,皱起眉头,很不高兴的样子。

    王录是个好心人,他见吉田对我们的嘲笑表现出敌意,就编瞎话对吉田说,鄂温克猎民喜欢一个人的讲话时,就会对他发出笑声。

    吉田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吉田说,前年的时候,大部分猎民被召到山下,开了会,重新选了自己的部族长。

    你们是被遗落的。

    不过我们不会忘记你们,我们来了,你们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说苏联人都是坏人,以后不许和他们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们最可信赖的朋友。

    知道他听不懂我们的话,所以王录一翻译完吉田的话,依芙琳就说,狼要吃兔子的时候,总要说兔子是漂亮的!哈谢也说,是我们的朋友的话,一张灰鼠皮为什么只换一盒火柴,罗林斯基起码能给我们五盒!拉吉达说,这些日本人带来的看来只是锅,他们等着我们的肉下锅呢!鲁尼说,他们的舌头那么短,我看吃肉也不那么容易!鲁尼的话让大家笑起来。

    但一直垂着头的伊万却没有笑,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那双大手,就像看着两个生锈的铁具,一脸的茫然。

    吉田见翻译和向导也跟着笑了,以为是在赞同他的话,也跟着笑了,并向大家竖起大拇指。

     我们被召集到一起听吉田讲话的时候,尼都萨满没有来。

    当吉田问王录,这个乌力楞还有什么人没到场的时候,尼都萨满进来了。

    他手持神鼓,披挂着神衣,穿着神裙,没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头发披散着。

    他那怪异的样子把吉田吓得打了个哆嗦。

    他后退了一步,张口结舌地指着尼都萨满问王录,他是什么人?王录说,他是萨满,就是神!吉田问,神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神能让河流干涸,也能让枯水横流;能让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让野兽绝迹;但王录翻译过去的却是,神是为人治病的。

    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说,那他就是医生了?王录说,是。

    吉田就撩起裤管,指着他腿上的一道刚被树枝划出的血痕问尼都萨满,你能让这伤痕立刻消失吗?王录面露惊慌之色,但尼都萨满却很平静,他让王录告诉吉田,如果他想让自己的伤口消失,那得以他骑的那匹马作为牺牲品。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改平日的疯癫和消沉之气,那么的镇定自若。

    吉田以为尼都萨满要杀他的马,他火了,说那匹马是战马,是从上百匹马中挑选出来的,是他的好伙伴,绝不能杀的!尼都萨满说,如果你想让战马存活,就不会看到伤口结痂的情景。

    而且他说他尼都萨满让战马死去,不会用刀,而是用舞蹈结束它的性命。

    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萨满有这样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说,如果尼都萨满果真能用舞蹈让他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愿意献上自己的战马。

    但如果他失败了,尼都萨满要当众烧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

    当王录把这些话翻译完的时候,希楞柱里一派死寂。

    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半落不落的,尼都萨满说,要等黑夜来临了,才能开始跳神。

    吉田意味深长地说,你要等来的,一定是你的黑夜。

    当王录翻译完这句话后,他对尼都萨满说,要不就不跳了,就说今天体力不行,改日再跳。

    尼都萨满叹了口气,对王录说,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会带来一个黑夜的,但那个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黑夜降临了,尼都萨满敲起神鼓,开始跳舞了。

    我们蜷缩在希楞柱的四周,为他担忧着。

    自从驯鹿的瘟疫事件发生后,我们对他的法力都产生了怀疑。

    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吟。

    当他靠近火塘时,我看到了他腰间吊着的烟口袋,那是母亲为他缝制的。

    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么老迈,他的腰奇迹般地直起来了,他使神鼓发出激越的鼓点,他的双足也是那么的轻灵,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

    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时候看到的尼都萨满。

     那时我正怀着安道尔,还不到临产的日子,但我心惊肉跳地看尼都萨满跳了一阵神后,开始觉得肚子一阵一阵地绞痛。

    我的手心和额头频频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达,他以为那汗是被吓出来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抚我。

    就这样,我忍着剧痛,看完了尼都萨满跳神。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与母亲在鲁尼婚礼上的舞蹈一样,那也是尼都萨满最后一次的舞蹈。

    舞蹈停止的时候,吉田凑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这时我们听到了他发出的怪叫声,因为他腿上的伤痕真的不见了!那伤痕刚才还像一朵鲜艳的花,可如今它却凋零在尼都萨满制造的风中。

     我们跟在尼都萨满身后,走出希楞柱,去看马。

    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营地的松林中,我们只看到两匹伫立的马,吉田的那匹战马,已经倒在地上,没有一丝气息。

    这匹战马让我想起我开始有记忆的那个时刻,倒在夏日营地的那只灰色的驯鹿仔。

    吉田抚摩着那匹死去的、身上没有一道伤痕的战马,冲尼都萨满叽哩哇啦地大叫着。

    王录说,吉田说的是,神人,神人,我们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着我走,为日本效力吧! 尼都萨满咳嗽了几声,返身离开我们。

    他的腰又佝偻起来了。

    他边走边扔着东西,先是鼓槌,然后是神鼓,接着是神衣、神裙。

    神衣上缀着许多金属的图腾,所以它们落在雪地的时候,发出“嚓嚓”的声响。

    除了妮浩,我们都围聚在死去的战马身边,就像守着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呆呆地看着尼都萨满的背影,谁也没有起身。

    我们看着他在前面扔东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后拾捡着。

    尼都萨满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

    当他的身体上已没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时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个夜晚,因为来不及搭建一座专为生产的亚塔珠,我来到尼都萨满的希楞柱里,生下了安道尔。

    我知道,尼都萨满走了,可我们的玛鲁神还在,神会帮我渡过早产的难关的。

    我没有让依芙琳留在身边,在尼都萨满住过的希楞柱里,我觉得光明和勇气就像我的双腿一样,支撑着我。

    当安道尔啼哭着来到这个冰雪世界时,我从希楞柱的尖顶看见了一颗很亮的发出蓝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萨满发出的光芒。

     吉田离开我们营地了。

    他骑着战马来,返回时却是徒步。

    他把另外两匹马送给我们了。

    他无精打采的,就像一个拥有锐利武器的人与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格斗,却吃了败仗,满怀沮丧。

     达西喜欢这两匹马,他成了它们的主人。

    那个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马放在向阳的山坡上,让它们能够吃到枯草。

    背阴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

    因为坤得以前换来的一匹瘦马没有养活,依芙琳对马是最反感的。

    她说既然来到我们乌力楞的第一匹马没有给我们带来幸运,这两匹日本人留下的马只会带来灾祸。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

    安道尔还不会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营地的摇车里,让维克特看着他,我和拉吉达去做碱场。

     堪达罕和鹿喜欢舔舐碱土,猎人们掌握了这个习惯,就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来深,然后再用木楔钻出一个个坑,把盐放进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碱化。

    这样鹿经过这里时,就喜欢停下来舔碱土吃。

    我们只需隐蔽在碱场外的树林中,就能把它们打死。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碱场就是鹿的墓地。

     我们乌力楞有一大一小两片碱场,但连续两年,在雨后的夜晚我们去蹲碱场,都毫无收获。

    拉吉达说我们的碱场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水源丁。

    他说堪达罕和鹿都喜欢在向阳山坡活动,碱场应该做在那里。

    拉吉达偷着下了一次山,到乌启罗夫的许财发那里换来两袋盐,做了一片碱场。

     我们用了两天时间,把新碱场做成了。

    拉吉达趴在我耳边说,这片松软的碱土就是最好的铺,我们应该在这里要一个女儿。

    他的话让我激动起来,我仿佛看见了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我们的女孩,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

    春日的阳光是那么和煦,它们照耀着新碱场,那丝丝白光就像入了土的盐发出的芽,鲜润明媚。

    我们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为这春光注入一股清风。

    那是最缠绵的一次亲昵,也是最长久的一次亲昵,我的身下是温热的碱土,上面是我爱的男人,而我爱的男人上面,就是蓝天。

    在那个动人的缠绵的过程中,我一直看着天上的云。

    有一片白云连绵在一起,由东向西飘荡着,看上去就像一条天河。

    而我的身下,也流淌着一条河流,那是女人身下独有的一条暗河,它只为所爱的男人涌流。

     夏日来临的时候,有一天清晨起来,我去给驯鹿挤奶,突然晕倒在地。

    等我醒来的时候,拉吉达笑眯眯地看着我,温存地说,那块新碱场真是不错,看来你的肚子已经守到一只小梅花鹿了。

    我想了起来,在怀安道尔的时候,我也曾晕倒在地,那次拉吉达被吓坏了。

     就在我们给驯鹿锯茸的时候,营地来了三个人,其中的两个是我们的熟人了:向导路德,翻译王录。

    另一个也是日本人,不过他不是吉田,而是铃木秀男。

    他又矮又瘦,留着一撇八字胡,穿着军服,背着枪,一到营地就要酒要肉,酒肉落肚后又让我们给他唱歌跳舞,很嚣张。

    王录说,日本人在乌启罗夫的东部成立了“关东军栖林训练营”,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东大营”。

    铃木秀男这次来,就是召集男猎民下山接受训练的。

    凡是十四岁以上的男人,都必须接受训练。

    拉吉达说,我们是山上的猎民,为什么要下山呢?王录说,反正下山也就一个来月,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违抗他们只能是自讨苦吃,不如跟着下山去摆摆样子,喊喊号子,练练枪法,权当是去逛风景。

    拉吉达说,那不是让我们充军吗?我们就是充军的话,也不能做日本人的兵啊。

     王录说,这哪是充军啊,就是受训,又不打仗,很快就会回来。

     拉吉达叹了口气,说,真要是充军的话,我们就当海兰察那样的兵。

     海兰察的故事,我还是听父亲讲的。

     海兰察是鄂温克人,他幼年丧父,母亲早逝。

    他很小的时候就去海拉尔给一个商号放马。

    他没去放马前,那个商号的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后,狼都不敢靠前了。

    据说他睡觉的时候,会发出虎一样的啸声,声音能传到几里之外。

    狼群自然是远远地避开他放牧着的马群了。

    乾隆年间,海兰察应征入伍,出征新疆,参加了平定准噶尔的叛乱,活捉了一名叛军将领,从此声名大振。

    乾隆帝很赏识他,又先后让海兰察率兵出征缅甸、台湾、西藏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温克将领。

    父亲说,海兰察不仅勇猛过人,而且英俊健壮,他对我说,你将来要找男人,就找海兰察那样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就摇着头对父亲说,那可不行,他睡觉时发出跟老虎一样的叫声,把我的耳朵震聋了可怎么办哪?我的话让父亲笑弯了腰。

     依芙琳“哼”了一声,说,要是海兰察活到今天,日本人敢来我们这里吗?海兰察赶跑过高鼻子的英国人,他还怕矮鼻子的小日本?他不把他们的肠子打得流出来才怪呢! 王录吓得嘴都哆嗦了,他对依芙琳说,这个日本人现在能听懂一点鄂温克语,千万不能当着他瞎说,要掉脑袋的。

     依芙琳说,人就一个脑袋,别人不砍的话,它自己最后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烂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么? 铃木秀男感觉到谈话的气氛有点紧张,他就追问王录,这些“野人”在说什么?他不像吉田管我们叫“山民”,他称我们为“野人”。

    王录告诉他,野人们在说,下山受训是好事情,他们很愿意跟着去呀。

     铃木秀男狐疑地指着依芙琳说,那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不高兴? 王录随机应变地说,这个女人嫌受训的都是男人,她说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样强壮,为什么不让女人去? 铃木秀男笑了,他连连说着,这个女人好呀,这个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

     当王录把这话完整地翻译完时、大家都笑了。

    依芙琳也笑了。

    依芙琳说,你告诉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会在山中看见我了,我就当皇后去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说,我乐得他们离开,让我清净清净。

    他们要是在兵营里把骨头锤炼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气! 依芙琳愿意坤得和金得离开她,玛利亚可就不一样了。

    达西那时刚好到了受训的年龄,可她舍得哈谢下山,却舍不得达西。

    一想到达西可能要出去吃苦,玛利亚就忍不住落泪。

    铃木秀男指着玛利亚问王录,这个女人为什么哭了?王录说,这个女人一高兴了就哭,她是想自己的儿子真有福,年龄正好是十四岁,要不就不能去受训了。

    不受训就成不了男子汉了!铃木秀男赞叹着,说这个乌力楞的女人都很了不起!说完,他把目光放在妮浩身上。

    妮浩就像一盏灯,而铃木秀男的目光像飞蛾,总是抑制不住地往她身上扑。

     妮浩长大了,她已被鲁尼滋润成一个丰腴的女人。

    她怀孕了,和鲁尼正处在最热烈最缠绵的时候,所以她也不舍得鲁尼下山。

    她很聪明,当她发现铃木秀男频频看着她时,就把胳膊搭在鲁尼肩头,她是在用这亲昵的举动告诉那个日本人,她爱的是她倚靠着的男人! 男人们集合起来,到乌启罗夫受训去了。

    我们送他们离开营地的时候,见林中飞舞着许多白色的蝴蝶,虽然阳光灿烂,但感觉被白蝴蝶笼罩的他们是走在雪中。

    一般来说,夏季白蝴蝶多,冬季的雪就会大。

    我还记得拉吉达伸出手抓了一只蝴蝶,回过头对我说,送你一朵雪花吧。

    他笑着,撒开手,那只白蝴蝶果然翩翩朝我飞来,让送行的女人们发出快乐的笑声。

     留守在营地的我们在最初的日子里,觉得无比的快乐。

    我们给驯鹿锯完茸角后,每天聚集在一起喝茶,吃东西,做活计。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缺了男人,有许多事情是难以应付的。

    比如每天回到营地的驯鹿,总要少上几头,如果男人在,就由他们寻找。

    而现在这活儿却落在我们身上了。

    往往是为了找两三只驯鹿,我们就要集体出动,用上半天的时间。

    出去的时候,怕野兽来营地祸害小孩子,我要背着维克特,而把安道尔放在摇车里,高高地吊在树上,听任他哇哇哭着。

    有一次我们回来,把安道尔放下来,发现他的脸上到处是肿包,看来黄蜂把他粉嫩的小脸当作花朵,狠狠地蛰了一顿。

    他早已哭哑了嗓子。

    还有,男人们不在,就无人出猎了,习惯了吃新鲜兽肉的依芙琳尤其不能忍受。

    男人们把枪都带下山了,不过就是我们手里有枪也是没用的,没人会使它。

    依芙琳想到了自己去打野兽,她记得我和拉吉达做了一片碱场,就从伊万那里取了一支扎枪,让身子不便的我和妮浩留在营地,她跟玛利亚去蹲碱场了。

    然而她们接连去了三个夜晚,归来时却是一无所获。

    她们早晨回到营地的时候,脸色苍白得就像没有日出的黎明。

    但依芙琳并不气馁,她做事是有韧性的,第四天的时候,她仍然跟玛利亚去蹲碱场。

    那天下了一阵小雨,而鹿最喜欢在雨后的夜晚出来,所以出发的时候,依芙琳是满怀信心的,她对我和妮浩说,准备好煮肉的锅吧,我的扎枪今天一定能派上用场。

     依芙琳没有食言,次日清晨,她和玛利亚抬回来一只小鹿。

    扎枪正中小鹿的咽喉。

    依芙琳说,知道鹿喜欢顶风行动,她和玛利亚就埋伏在下风口的树丛中。

    后半夜,一阵“嚓啦嚓啦”的响声传来,碱场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只鹿。

    依芙琳说她之所以选择扎小鹿,是因为它在碱场中侧身对着她,它的脖颈正好成为了靶子,而母鹿是背对着她的。

    玛利亚说,依芙琳抛出的那支扎枪就像闪电一样,“唰——”的一声飞向小鹿,小鹿一个跟斗栽倒在碱场上。

    玛利亚兴高采烈诉说的时候,我却觉得一阵阵心痛。

    因为我在那片碱场受了孕,我不想让一只母鹿在那儿失去它的孩子。

     我们搭了一个三角棚,割下鹿头,挂上去风葬;然后取出内脏,把它们捧到希楞柱里,祭玛鲁神。

    尼都萨满的法器和神衣被妮浩捡起来后,一直留在了她那里。

    拉吉达说,从妮浩的举动中,可以看出她将来可能要做萨满的,所以把尼都萨满敬奉的玛鲁神也供在妮浩那里。

    我从小就想看到的玛鲁神,终于在祭奠依芙琳打回的那只小鹿的时刻见到了。

     狍皮口袋里装着的,是十二种神偶,我们统称为“玛鲁”。

    其中主神是“舍卧刻”,也就是我们的祖先神。

    它其实就是两个雕刻而成的木头人,一男一女。

    他们有手有脚,有耳有眼,还穿着鹿皮做成的小衣服。

    由于它们的嘴涂了太多的兽血,所以它们是紫红色的。

    其余的神偶都与主神舍卧刻有关。

    舍卧刻喜欢听鼓声,就用鹿皮为它做了小鼓;舍卧刻喜欢骑乘“嘎黑”鸟,就把嘎黑鸟的皮剥下来,陪着它;舍卧刻喜欢骑驯鹿,就把驯鹿笼头和缰绳交给它。

    除了这些,狍皮口袋中还有舍卧刻喜欢的灰鼠皮、水鸭皮,刻如那斯皮。

    以及铁皮仿制的蛇神,用白桦木做成的雀形的保护小孩的“乌麦神”,用落叶松的弯枝做成的保护驯鹿的“阿隆神”和“熊神”。

     妮浩为我讲解神偶的时候,我的耳畔回荡着刷刷的风声。

    这风声是从玛鲁神的神偶身上发出来的。

    我问妮浩,你怎么对神偶这么了解,妮浩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就看她的祖父雕刻这些神,所以她知道它们都是掌管着什么的。

     我久久地看着那些用木头、树枝、兽皮组成的神偶,它们都来自于我们生活的山林。

    这使我相信,如果它们真的可以保佑我们的话,那么我们的幸福就在山林中,不会在别处。

    虽然它们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丽、神奇,但它们身上产生的那股奇妙的风,却让我的耳朵像鸟儿的翅膀一样,一扇一扇的,使我对它们满怀敬意。

    我至今耳聪目明,一定与听过这样的风声有关。

     那天晚上,我们在营地燃起篝火,边吃肉边喝酒。

    依芙琳和妮浩喝多了,她们喝多了的表现截然不同,依芙琳哭,妮浩唱。

    妮浩的歌声是即兴的,她的歌声因为有了依芙琳的哭声作为伴奏,很苍凉。

    依芙琳哭得很忘我,妮浩唱得也忘我,这一哭一唱,使吉田留下的那两匹马发出受惊的嘶鸣,玛利亚吓得连忙奔向马匹,她生怕它们挣断绳索离开营地。

    达西去乌启罗夫的时候,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两匹马,他反复叮嘱玛利亚,让她看好它们,该让它们去哪里吃草,该饮哪条河沟的水,都一一做了交代。

    达西走后,玛利亚就像爱惜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一样,爱惜着它们。

     我这一生曾拥有了许多美好的夜晚,那个哭声和歌声相融合的夜晚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一直等到营地的篝火暗淡了,这才回希楞柱。

    那个晚上的风很凉,安道尔睡了,维克特钻进我怀里,缠着我讲故事,我就把拉吉达讲给我的一个故事说给他听。

     拉吉达说,他祖父年轻的时候,有一次上山围猎,由于当日无法返回营地,他们就搭建了一座希楞柱,七个男人都睡在里面,占据着不同的角落。

    半夜的时候,拉吉达的祖父起夜,发现希楞柱里很亮,原来那是满月的日子,一轮圆月正吊在希楞柱的上方。

    他看过月亮,再低头打量那些睡觉的人时,突然发现大家睡得千姿百态的。

    有的像老虎一样卧着,有的像蛇一样盘着,还有的像蹲仓的熊一样蹲立着。

    拉吉达的祖父明白了,人们在月圆的日子显形了,从他们的睡姿上,可以看出他们前世是什么,有的是熊托生的,有的是虎,有的是蛇,还有的是兔子。

     维克特问我,阿玛的祖父是什么托生的呢?我说,他醒着,就不知道自己睡觉时是什么样子了。

    维克特说,那我今晚不睡了,我要看看额尼是什么托生的。

    我笑了,对他说,月亮没圆,你是看不到额尼的前世的。

    我抱紧维克特,望着希楞柱顶上的星星,是那么地想念拉吉达。

     我们以为男人们秋天就会回来了,然而他们一去两个月,没有任何音信,也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们在旧营地附近进行了三次小搬迁后,不得不为驯鹿而做出了大搬迁的决定。

    奇-書∧網因为附近已经没有驯鹿可食的苔藓和蘑菇,它们越走越远,有时两天也不回一次营地,即使我们把驯鹿仔拴在营地牵制它们,也无济于事。

    为了找寻它们,我们吃尽了苦头。

    依芙琳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于是大家开始整理东西,沿着贝尔茨河向西南迁移。

     我们把闲置的东西放到靠老宝中,将生活必需品带上,领着七十多头驯鹿,两匹马,开始了两天的迁移。

    我走在最前面,用斧子砍着“树号”。

    依芙琳说,我们最好不要留记号,让回来的男人们不知道我们去哪里了,急死他们。

    我说那怎么行,他们要是找不到我们,冬天马上就来了,谁为我们打猎,我们哪里有肉吃啊?依芙琳大声说,我看你要吃的不是鹿肉熊肉,你是馋拉吉达身上的肉了吧?依芙琳的这句话让骑在驯鹿身上的妮浩笑得直摇晃,差点从上面摔下来;让走在最后面的牵着马的玛利亚笑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的身后是玛鲁王,其次是驮着火种的驯鹿。

    大批的驯鹿是跟在它们身后的。

    维克特也骑在驯鹿上,他见大家因为一句话笑成那样,就大声地对我说,额尼,你要是吃阿玛的肉,别吃他脚上的,臭!维克特的话让我们笑得更欢了。

     走了几小时后,依芙琳接过我手中的斧子,把我扶上驯鹿,让我歇息着,由她来砍树号。

    她每每在树上用斧子留下记号的时候,都要“噢——”地叫一声,好像那被砍的树张开嘴说话了。

    没有男人的迁移本来就艰辛,再加上目的地不确定,我们行进速度很慢。

    所以本该是一天的路,我们拖拖拉拉走了两天。

    最终还是驯鹿帮助我们确定了新营地,它们在靠近河流的山脚下找到了蘑菇圈,停了下来。

    它们一停,我们也跟着停下来了。

    我们只搭建了两座希楞柱,妮浩和我们住在一起,玛利亚和依芙琳在一起。

    驯鹿到了新营地后不再走远,每天都能准时回来,看来搬迁是正确的。

     北部森林的秋天,就像一个脸皮薄的人,只要秋风多说了它几句,它就会沉下脸,抬腿就走。

    才是九月底,从向阳山坡上还可以看到零星开放着的野菊花呢,忽然刮了两天的狂风,就把一个还充满生机的世界给刮没影了。

    树脱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树下则积了层厚厚的落叶。

    寒风起来了,天说变就变了。

     雪花提前来了。

    一般来说,第一场雪是下不大的,通常是边下边融化。

    所以当我们看到雪花开始飘舞的时候,并不惊慌。

    然而这雪整整下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在营地周围划拉柴火的时候,发现雪已经很厚了,空中还凝聚着厚重的云层。

    我为外出觅食的驯鹿担忧着,就问依芙琳,雪会不会一直下到明天?依芙琳傲慢地看了一眼天,就像打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一样,很肯定地说,第一场雪是下不大的,别看它们这么气势汹汹。

    依芙琳经历的多,所以我很相信她的话,放心地回到希楞柱里。

    妮浩在给她未出世的孩子缝手套,淘气的安道尔不时地伸出手抓着线,使她不能顺畅地干活。

    妮浩对我说,夏天时白蝴蝶多,冬天的雪果然就大啊。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拉吉达离开的那个日子,我叹息了一声,妮浩也叹息了一声,我们都很牵挂自己的男人。

    不知道他们受训时挨没挨鞭子,吃得饱吗,睡得香吗,如今天冷了,日本人会不会给他们换上厚衣服,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办? 那个晚上的雪很大,从火塘反射的微黄的光影中,我看到了飘向希楞柱的雪花。

    它们从烟道的小孔中,将那毛茸茸的头探进来。

    不过它们不像沙粒身体强硬,能一直坠到底,它们的身体实在是太柔软了,受不得一点温暖,一入希楞柱就融化了。

    我看了一会儿雪花,然后往火塘上压了几块湿柴,使它们不至于着得那么快,让火能稳稳地燃烧到天明,然后抱着安道尔睡了。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第二天起来,雪非但没有走,而是越下越大了。

    希楞柱外的雪厚得已经没膝了,气温降得很低很低,山林一片苍茫,河流已经结冰了。

    我刚走出希楞柱,就见依芙琳踉踉跄跄地朝我这儿走来,她大惊失色地说,这可怎么好,这不是要来“白灾”了吗?我们把雪灾叫做白灾。

    白灾不仅会给我们的狩猎带来不便,更可怕的是,它会威胁我们的驯鹿。

    驯鹿无法扒开厚厚的积雪去寻找苔藓,而会被活活饿死。

     我们忧心忡忡地等着鹿群归来。

    上午过去了,营地还没有出现驯鹿的影子。

    雪花却依然漫天飞舞着。

    风也起来了,冷飕飕的风让人在外面站上一刻就直打哆嗦。

    依芙琳决定和玛利亚出去寻找驯鹿,让我和妮浩留在营地。

    两个大肚子的女人在那种时刻就是累赘。

    驯鹿去了哪里,依芙琳并不知道,若是在平常,我们会顺着它们的足迹去寻找。

    可大雪把它们的足迹掩埋了。

     我和妮浩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天黑了,不但驯鹿没有踪影,依芙琳和玛利亚也没了踪影。

    原先我们只是为驯鹿担心着,现在两种担心交织在一起,让我和妮浩坐立不安。

    我们一遍遍地走出希楞柱去张望他们,然而总是失望归来。

    我和妮浩急得要哭的时候,依芙琳和玛利亚终于回来了。

    她们的身上披挂着雪,头发上凝结着冰凌,看上去就像两个雪人。

    依芙琳说,她们一个下午走了不到两里,雪实在是太大了,根本走不动。

    她们看不到驯鹿的任何踪影,怕我们再出去找她们,就回来了。

     那个夜晚我们是在无眠中度过的。

    我们跪在玛鲁神面前,祈祷驯鹿会安然渡过难关。

    这时候我们更加思念我们的男人,如果他们在,即便发生了白灾,也有办法应付。

    依芙琳安慰着我们,她说驯鹿是很聪明的,雪大的时候,它们会选择到山崖下躲避,那里不仅雪小,风小,还有可吃的苔藓,它们在那里呆上三五天都是没问题的。

    等到雪停了,它们自然会趟出路来,回到营地。

     那场雪可以说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大的一场,足足下了两天两夜。

    第三天上,正当我们要出去寻找驯鹿的时候,男人们回来了。

    事后听哈谢说,日本人还想让他们再受训几天的,但拉吉达从云中看出天气要有大的变化,他不放心留在山上的女人们,就让王录跟铃木秀男说,他们得回到山上,不然发生白灾的话,驯鹿就要遭殃。

    铃木秀男不同意,拉吉达就找了吉田,东大营是由吉田掌管的。

    也许因为吉田目睹了尼都萨满能用舞蹈使他的战马死亡,让他的伤口消失,所以他对来自尼都萨满乌力楞的人一直怀着某种敬畏,他让铃木秀男把枪还给我们的男人,放他们回来。

    他们向回返的时候,天已开始落雪,他们还没到旧营地,就发现了我们留下的树号,知道我们已经搬迁,于是顺着树号,沿着贝尔茨河一路追寻而来。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休息,途中只打到一只野兔充饥,回到乌力楞后,拉吉达听说驯鹿已经两天没有回到营地了,只喝了几口水,就分头和大家出去寻找。

    他们分成三路,哈谢、达西和伊万一路,坤得带着鲁尼和金得一路,拉吉达独自一路。

    别人都穿着滑雪板,只有拉吉达骑着马。

    他说马和驯鹿在一起呆了这么长时间,熟悉它们身上的气味了,能帮他找到驯鹿的。

     我们乌力楞有十几副滑雪板,它是用松木做的,板底贴着堪达罕皮,有九柞多长,前面弯,后面呈坡形,中间设有绑腿的皮带子。

    男人们在雪后出猎时,常常驾着滑雪板。

    一般来说,平常走三天的路,用滑雪板一天就能走下来。

    男人们来不及跟我们多讲几句话,就驾着滑雪板离开营地了。

    拉吉达是最后一个走的,我送他上马的时候,他见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指着我的肚子说,快了吧?我点了点头。

    拉吉达冲我挤着眼睛,笑着说,她出来我就再送进去一个,不能让它闲着! 第二天傍晚,拉吉达回来了。

    不过他再也不能跟我打招呼了,他趴在马上,一动不动了。

    那匹马已累得气息奄奄,一到营地就趴下来了。

    看来连日奔波着的拉吉达是太疲劳了,他在马上大概只想打个盹,没想到趴着睡着了。

    他是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的。

    那匹马一定是察觉到骑在它身上的主人不再动弹,也不吆喝它,是出事了,所以才带着他返回营地。

     我是多么后悔没有劝阻拉吉达跟别人一样驾着滑雪板去寻找驯鹿啊。

    那样他就不会打瞌睡,我也不会失去我和他在碱场上得到的孩子。

    我在看到僵硬的拉吉达的时候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肚子已经空了,早产的死婴已经被依芙琳装在一个白布口袋里,扔在向阳的山坡上了。

    她果然是个女孩。

     依芙琳哭着,她是哭拉吉达和那个死婴;玛利亚也哭着,她除了哭拉吉达外,还哭那匹马。

    她看它又渴又累,就饮了一些水给它。

    谁知这马站起来喝完水后,竟“嗵——”的一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一想到达西会因为马的死去而伤心,玛利亚就心如刀绞。

     我也哭着,我的泪水小部分流向脸颊,大部分流向了心里。

    因为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流向心底的则是血。

    拉吉达注入我身体的,正是一滴滴鲜浓而柔情的热血啊。

     驾着滑雪板的男人们在第三天的时候纷纷回到营地。

    我们的驯鹿在白灾中走散,其中有三分之二走到背阴山坡下,雪本来就大,再加上西北风的作用,把一部分雪刮到那里,等于在它们周围筑起一道高高的雪墙,把它们围困在里面,使这部分驯鹿在三四天的时间里既走不出来,又寻找不到食物,大都被冻死、饿死,只有四只幸存下来。

    另外的三分之一由玛鲁王带领,躲避到一处面对沟谷的山崖下,那里雪小,岩石上又有可吃的食物,除了几只小驯鹿仔被冻死,其余的全都存活下来。

    但它们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几头。

    我们的驯鹿数量锐减,等于那年瘟疫蔓延时的损失了。

     我们把拉吉达风葬在营地附近。

    他走了,大家就推举伊万为新族长。

     那个冬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

    即使在晴朗的白天,我仍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男人们狩猎归来的脚步声一旦在营地响起,我还是像过去一样,满怀期待地跑出希楞柱,去迎候拉吉达。

    别的女人都迎着自己的男人回去了,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

    那阵阵寒风让我逐渐醒悟:拉吉达真的不在了。

    我很想让寒风把我带到拉吉达灵魂的居所,但希楞柱里传来的维克特与安道尔玩耍时的笑声,又会让我回到火塘旁,回到孩子们身边。

     妮浩在春天时生下一个男孩,鲁尼给他取名为果格力。

    我们都喜欢果格力,但依芙琳除外。

    她每次看到襁褓中的果格力,总是瞟着眼睛,说他额头上的红痣长得跟伊万的一样,伊万的命不好,他也不会有好命的。

    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伊万是不在场的。

    鲁尼并不在意依芙琳的话,他知道,金得没有得到妮浩,依芙琳一直心怀不满。

    果格力出生后不久,依芙琳为金得说了一门亲。

    那个女孩很能干,叫杰芙琳娜,性情很温和,但嘴巴有点歪,好像她终日为什么事情而气不顺。

    金得说他不喜欢那个女孩,而依芙琳说她喜欢。

    金得说难道我有一个歪鼻子的母亲还不够,还要再娶一个歪嘴的女人回来?依芙琳气得要疯了,她大吼着:你喜欢的娶不上,不喜欢的会送上门,这就是你和你父亲的命!金得说,如果你逼我娶她,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依芙琳冷冷笑着,说,你要真有这骨气,也算是我依芙琳的儿子! 雨季一来,男人们又去乌启罗夫了。

    他们走的时候把猎品也带去了,打算回来的时候换回我们需要的东西。

     哈谢说,他们在东大营受训的时候,每天要列队跑步,练格斗和刺杀,还要学习侦察的科目。

    达西最机灵,他被编在侦察班。

    达西学会了拍照。

    日本人还教他们学日语。

    哈谢说伊万拒绝说日语,一让他说日本话,他就把舌头斜伸出来,让铃木秀男看,意思他的舌头不管用,说不了。

    所以往往一到学日语的时候,伊万就要挨饿,铃木秀男惩罚伊万,说你的舌头都不能说话了,自然也不能吃东西了。

     他们这次受训只有四十几天,秋天的时候就回来了。

    他们换回来的物品少得可怜,哈谢说,如果不是伊万有远见,偷着把二十几张灰鼠皮和六张狍皮藏在了东大营附近的一个山洞里,而没有全都拿到“满洲畜产株式会社”,那么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会更少。

    受训结束后,伊万跑到那个山洞,悄悄取了东西,趁着天黑,到乌启罗夫找到许财发,换了些子弹、白酒和盐。

    不然,本来因为驯鹿的损失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那一年,将会更加的艰难。

     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康德九年的春天,我们乌力楞出了两件大事,一个是妮浩做了萨满,还有一个是依芙琳强行为金得定下了婚期。

     那年的“阿涅”节,也就是春节刚刚过去,妮浩的行为就有些怪异。

    有一天傍晚下着雪,她忽然跟鲁尼说要出去看落日。

    鲁尼说,下雪的日子怎么会有落日呢?妮浩没说什么,她鞋也不穿,光着脚就跑出去了。

    鲁尼就拎起妮浩的狍皮靴子去追她,说你不穿鞋子,脚会被冻坏的!妮浩只是哈哈大笑着在前面跑,头也不回。

    鲁尼是乌力楞中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了,可他却怎么也撵不上妮浩,她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鲁尼吓坏了,他叫来伊万和我,我们正准备分头去寻找她的时候,妮浩突然像旋风一样跑回来了。

    她依然光着脚在雪地奔跑,那么的轻盈,像只灵巧的小鹿。

    回到希楞柱后,妮浩若无其事地抱起果格力,撩起衣服给他喂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的那双脚,一点都没有冻着。

    我问她,妮浩,你刚才去哪里了?妮浩说,我就在这里给果格力喂奶呀。

    我又问她,你的脚冷不冷啊?妮浩指着火塘说,我守着火,怎么会冻脚呢?我和鲁尼互相看着,心里都明白,妮浩可能要做萨满了,因为那正好是尼都萨满去世的第三年,我们氏族该出新萨满了。

    之后不久,妮浩就病了,她躺在火塘旁,昼夜睁着眼睛,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足足躺了七天,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坐了起来,就像刚打完一个盹似的,问鲁尼,雪停了吗?七天前她躺下的那个时刻,天下着雪。

    鲁尼说,雪早停了。

    妮浩就指着果格力说,怎么我睡一觉的工夫,他就瘦成这样了?妮浩七天没有哺乳果格力,鲁尼只能给他喝驯鹿奶,他自然是要瘦的了。

     就在妮浩坐起来的那个时刻,玛利亚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信,说是玛鲁王死了。

    它活了有二十年了,是老死的。

    我们都沉浸在哀痛之中。

    一般来说,玛鲁王走后,它脖颈下的铜铃被取下来后,要存放在萨满那里,等选中了新的玛鲁王,由萨满给它佩带上去。

     我们到了鹿群中,只见玛鲁王侧身倒在地上,它身上的毛发由于经历了岁月风雨的侵蚀,看上去就像斑斑残雪。

    我们跪在它面前。

    妮浩很自然地走上前,她解下玛鲁王颈下的铜铃,突然把它们放入口中。

    鲁尼惊叫着,妮浩,你怎么吃铜铃呢?!他的话音才落,那对铜铃已经被她干净利索地吞进口中。

    铜铃足有野鸭蛋那么大,就是牛的粗嗓子的话,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把它们吞进去。

    鲁尼吓坏了。

    妮浩却像没事的人似的,连个嗝都没打。

     每年的四月底到五月,是母鹿产仔的季节。

    那时我们会找一处傍依着河流、石蕊比较丰厚的山沟作为接羔点。

    把公鹿、阉鹿圈进简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