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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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走,营地就来客人了,一个是向导,一个是激流乡的陈副乡长,一个是兽医站的张兽医,还有一个就是那个会吹笛子的小学老师高平路。

    来人各有各的目的。

    陈副乡长是来进行人口普查和登记的,张兽医是来检查驯鹿疾病的,他还说要采集驯鹿的精液,进行品种改良的实验,招来大家的耻笑。

    陈副乡长在介绍高平路的时候,说他是秀才,这是趁着放暑假来收集鄂温克民歌的,希望我们多唱些歌给他。

    他一来就打听达吉亚娜,当我们告诉他达吉亚娜刚刚嫁走的时候,他嘴上说着好,但看上去很失落。

     拉吉米一听说陈副乡长是来进行人口普查的,就吓唬马伊堪说,抓你的人来了,你可不许走出希楞柱一步!要不你就没命了!马伊堪答应了。

    可是当晚营地上的歌舞声实在是太诱惑人了,马伊堪还是溜了出来,溜到了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中。

    她本来就美得像一株含着露珠的百合花,再加上她轻盈优美的舞姿,外来的男人全都把目光放在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身上。

     突然出现的马伊堪,就像黑夜中跳出的一轮明月,就像雨后山间升起的一条彩虹,就像傍晚站在湖畔的一只小鹿,她的美是那么的令人惊叹。

    陈副乡长揉着眼睛说:她不会是仙女吧?张兽医大张着嘴,好像发生了梦魇。

    高平路呢,开始时他还低着头,借着火光在本子上记录着歌词,马伊堪一出现,他抬起头来,笔停了,本子滑落到火堆里,化成了火苗。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睛帮他说话了,他流泪了。

    这泪水使我们相信,他的心,从此不会为达吉亚娜伤感,因为马伊堪就像一朵云,在瞬间飘入了他的心中,搅起了风雨。

     拉吉米看到马伊堪出来,气得浑身发抖。

    马伊堪就好像是一颗被人盗走的明珠,而他就好像守着空盒子的珠宝的主人,那份苍凉和凄苦全都写在脸上。

    所以马伊堪的腿在快乐地旋转着的时候,拉吉米的肩膀却像受伤的鸟的翅膀,在痛苦地抽搐着。

     陈副乡长对瓦罗加说,这姑娘不是鄂温克人吧?她长得这么漂亮,舞也跳得好,将来我一定得推荐给文工团,不然被埋没在山里,太可惜了! 瓦罗加悄声对陈副乡长说,这姑娘是捡来的,拉吉米把她抚养大,是他的眼睛,离了她,拉吉米会瞎的。

     陈副乡长挺了一下脖子,“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拉吉米的希楞柱里传来阵阵哭声。

    先是拉吉米的哭声,接着是马伊堪的哭声。

    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他们不见了。

    大家明白,拉吉米把那几个人当成了狼,带着马伊堪“避难”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那几个人离开后的第三天,拉吉米才带着马伊堪回来。

    从此后马伊堪就不爱说话了,她也不喜欢和贝尔娜在一起玩了。

    每到黄昏时分,马伊堪就会低声唱起歌来。

    那歌声听起来是哀怨的、愁美的。

    瓦罗加对我说,高平路是来收集民歌的,马伊堪的歌声,一定是唱给他的。

    她每天唱的是同一首歌,那种旋律我们已经熟悉了,但它的歌词听起来却是模糊的。

    直到秋天贝尔娜逃走以后,马伊堪再唱那首歌时,歌词才像一群蝌蚪一样,浮出水面。

     贝尔娜的逃跑,是因为哈谢的病危。

     哈谢是让一个大蘑菇给带走的。

    连绵的秋雨过后,林中的各类蘑菇就生长出来了。

    有一种蘑菇长得特别,它的菌盖很大,深红色,上面附着厚厚的黏液,人们依据它的这种特性,叫它“黏蘑”。

    黏蘑似乎不太喜光,它们通常生长在背阴而潮湿的林地上。

    哈谢就是一脚踩到这样一只蘑菇上,滑了一跤,而瘫倒在地的。

    他想爬起来,可却无能为力。

    那年他已经七十岁了。

    当大家把他抬到希楞柱后,他嘱咐鲁尼,千万不要救治他了,他一身的老骨头,救也是白救。

    瓦罗加说哈谢这是骨折了,他张罗着要把他送到激流乡的卫生院去治疗,哈谢说,我不去,我要把骨头扔在山里,玛利亚的骨头在山里啊。

    他的话说得真切而凄凉,让人辛酸。

    哈谢刚摔的那天是清醒的,但第二天他开始说胡话,滴水不进。

    鲁尼含着眼泪看着妮浩,妮浩明白鲁尼想让她做什么,她把目光放在贝尔娜和玛克辛姆身上,那目光是忧愁的。

    玛克辛姆还小,他对这个氏族曾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仍然快乐地玩着鲁尼为他削的木头人。

    贝尔娜则吓得白了脸,她咬着嘴唇,打着哆嗦,好像一只被狼群包围的小鹿,看上去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那天下午,贝尔娜逃跑了。

    我们以为她去采蘑菇了,她跟驯鹿一样,喜欢吃蘑菇。

    然而到了晚饭时,她没有回来。

    大家等了等,到了黑夜降临了,星星出来了,这才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分头出去寻找。

    人们找了一夜,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鲁尼哭了,妮浩也哭了。

    妮浩把头埋在鲁尼胸前,说,别找了,我不死,她是不会回来的了! 就在贝尔娜失踪的第二天晚上,马伊堪又唱起了那支歌。

    这次我们清楚地听到了歌词的内容。

    马伊堪的歌像是唱给那个吹笛子的人的,又像是唱给自己和贝尔娜的。

     我来到河边洗衣, 鱼儿偷走了我手上的戒指 把它戴到水底的石头上了 我来到山下拾柴, 风儿吹落了我的头发, 把它缠到青草上了。

     我来到河边找我的戒指, 鱼儿远远地躲着我; 我来到山下找我的头发, 狂风把我吹得阵阵发抖。

     哈谢折腾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合上了眼睛。

     鲁尼为了给达西报丧,也为了寻找贝尔娜,去了激流乡。

    然而那里根本就没有贝尔娜的影子。

    鲁尼带着达西和杰芙琳娜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很难过。

    他见了玛克辛姆,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抱得死死的。

    身体幼小的玛克辛姆在鲁尼的怀抱中抽搐着、哭喊着,就好像一只刚才还是快乐蹦跳着的小灰鼠,突然间被从山上滚下的巨石给压在身下一样,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

     妮浩颤抖着,把玛克辛姆从鲁尼的怀中解救出来。

    玛克辛姆不哭了,但鲁尼哭了。

     葬了哈谢后,达西和杰芙琳娜又回到激流乡去了。

     妮浩的身上又有麝香味飘荡出来了,我知道,这次这种气息会彻底地把她的青春终结。

    果然,从此以后,妮浩不再生育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也就是达吉亚娜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可爱的依莲娜。

    我见到依莲娜,是在激流乡,那时依莲娜还在襁褓中。

    我与自己孙女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葬礼上。

     那是伊万的葬礼。

     谁能想到,在那一年,达西和伊万会祸从天降呢? 祸端是由当年拉吉米带回来的那张地图引发的。

    那时中苏关系已经破裂,到处在抓苏修特务。

    那张已经被作为军事资料存档的地图,竟然被部队的造反派抄查出来。

    因为地图的背面写有一句俄文,翻译过来就是:山有尽头,水无边际。

    造反派认为,这张地图很可能是一个苏联间谍绘制的,就追踪它的来历,把伊万给查出来了。

     造反派驱车几百里,赶到激流乡,质问伊万地图是不是从苏联人那里得来的?伊万说地图是达西给他的,而达西又是从拉吉米手中得来的。

    于是又把达西带去询问。

    一听说地图跟苏联有关,达西说,这怎么可能呢!是日本人把地图交给拉吉米的。

    伊万也说,他们当年靠着这张地图,摧毁了几处日本关东军建立的工事,这样的地图只有日本人自己才能绘制出来。

    造反派说,那为什么背后会有一句俄文呢?伊万问清了俄文的含义后,说,那个日本人吉田,是个厌战情绪很浓的人,他一定是把山比喻为必然战败的日本,而把水比喻为强大的中国,才会说“山有尽头,水无边际”。

    至于他为什么用俄文写,也许只有他自己说得清楚,可他已经在战败前夜在额尔古纳河畔剖腹自杀了。

    达西说,哪有那么多的苏修特务?我当年在东大营受训的时候,还去过苏联呢,我帮日本人拍苏联人的道路和桥梁,照你们这么说,我也是特务了?达西的话使造反派更加深了对他们的怀疑,他们第二天就被带走了。

     他们被带走后的第三天,齐格达乡长没有跟乡党委书记商量,就带领十几个背着猎枪的猎民,坐着马车,走了一天一夜,找到了伊万和达西被关押的地方。

    齐格达对造反派说,要么把我们和伊万、达西关在一起,要么让他们回到我们中间! 伊万和达西最终被接回了激流乡。

    不过他们都成了残疾了。

    伊万少了两根手指,而达西则断了一条腿。

    伊万的手指是他自己咬断的,他在被质问的时候实在是气愤到了极点。

    达西的腿则是被造反派打断的。

     伊万回到激流乡后,吐了两天的血,去了。

    他走前非常清醒。

    他对维克特说,把我土葬,头朝着额尔古纳河的方向,坟前竖一个十字架。

    我明白,那个十字架,就是娜杰什卡的化身。

    如果娜杰什卡也去了那个世界,她一定会为伊万缺了的那两根手指而难过的,她是那么爱他的手。

     在伊万的葬礼上,突然出现了一对身穿素白衣服的俊俏姑娘。

    激流乡的人都不认识她们。

    她们只说自己是伊万认过的干女儿,知道他走了,特地赶来送行。

    那时依芙琳已经虚弱得连拐棍都拄不了,她每走一步都需要人搀扶,但她还是坚持要来激流乡为伊万送葬。

    我们让她骑着驯鹿来了。

    她虽然人老了,但直觉仍然是那么的敏锐。

    她对我说,那两个姑娘,一定是伊万年轻时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她们感激伊万,知道他的亲生儿女无法给他吊孝,才化作他的一双干女儿,回报他的不杀之恩。

    依芙琳的话让我将信将疑。

    但事实是,安葬完伊万后,那对女孩确实奇迹般地从墓地消失了。

    没人看见她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一样。

     就在伊万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达吉亚娜怀中的依莲娜。

    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嘟着粉嫩的小脸甜睡着,而我抱过她来后,她竟然睁开了眼睛,冲着我笑了。

    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我知道,有着明亮眼睛的孩子会有造化的。

     达西和杰芙琳娜跟着我们回到了山上。

    他们在激流乡没有得到孩子,反倒失去了一条腿。

    当拉吉米看到达西拄着拐出现在营地时,他抱着达西哭了。

     齐格达乡长因为伊万的事情被革了职,他又回到山上。

    不久以后,刘书记带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人上山来找瓦罗加,那个人说,猎民有意推举瓦罗加为激流乡的新乡长,他问瓦罗加什么意见?瓦罗加指着我对来人温和地说,别看我剪掉长发了,可我还是她的酋长啊。

    她不下山,我这个酋长得陪着她啊。

     那年冬天,齐格达死了。

    他是误入捕兽的陷阱而摔死的。

    他们氏族的人仍然把他当作他们尊敬的酋长,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

    人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出生的,死时却各有各的走法。

     伊万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夏天,坤得和依芙琳先后死了。

    他们的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他们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到了这个时候的老人,就像要掉进山里的夕阳,你想拽都拽不住的。

    但坤得和依芙琳的死亡却是特别的。

    你们能想到吗?既不惧怕凶恶的狼,又不惧怕力大无穷的黑熊的坤得,竟然被一只黑蜘蛛给吓死了。

     那年安草儿九岁了,他并不是个顽皮的孩子。

    但那天他在树林中捉到了一只枣核那么大的黑蜘蛛,觉得稀奇,就采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线,捆了它,提着四处游荡。

    那时坤得正眯着眼坐在自家的希楞柱前晒太阳,安草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问安草儿,你好像手里提着个东西,是什么啊?安草儿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而是凑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想让他看个真切。

    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众多的触须却仍在自由地舞动,坤得叫了一声“我的天啊——”,倒吸一口气,脖子一歪,就死了。

     依芙琳那时正坐在希楞柱里的火塘旁喝鹿奶茶,当我和妮浩告诉她,坤得被一只大蜘蛛给吓死了的时候,依芙琳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她已经好久不笑了,她说,这个坤得,还是死在胆小上了吧?当年他要是胆子大,娶了他心爱的蒙古姑娘,不娶我,我和他都会过得快乐。

    好啊,好啊,他为自己的胆小把命给交出来了,真是公平啊! 坤得在生前早有交代,他要葬在他氏族的墓地中。

    所以他一咽气,鲁尼就差人去他们氏族报丧,他们来的时候,将接灵的马车也带来了。

    马车停在运材线上,从那里到我们营地,还有三四里的路途。

    鲁尼和瓦罗加他们用松木杆搭成一个担架,准备把坤得抬到运材线上。

    我还记得当身上蒙着白布的坤得将要起灵的时候,依芙琳在妮浩的搀扶下,去为坤得送行。

    她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别看你在我身上使了那么多鞭子,可你还是一个胆小鬼!胆小鬼走吧! 坤得离去后,依芙琳似乎精神了一些。

    她又能拄着拐棍一歪一斜地行走了。

    她以前最爱吃肉,但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中,她像维克特一样,对肉不闻不碰。

    她每天除了喝少许的驯鹿奶,就是让安草儿为她拾捡林中凋零的花瓣,把它们当饭吃。

    她说自己活不长了,她要在走之前把自己的肠子打扫得干净一些。

     那时五岁的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生了烂疮,他疼得整日整夜地哭。

    那天傍晚大家坐在篝火旁用吊锅煮鱼吃,依芙琳来了。

    她指着依偎在妮浩怀里哭着的玛克辛姆问,他怎么哭了?妮浩告诉她,玛克辛姆的脖子长了烂疮,他是疼哭的。

    依芙琳撇着嘴说,你早说啊,我现在是个寡妇了,这病不就是我吹几口气就能治得了的吗? 在我们氏族,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小孩子哪里生了疮,由寡妇用食指在这疮上画三圈,吹三下,如此循环九次,疮就会好起来。

     妮浩就把玛克辛姆抱到依芙琳面前。

    依芙琳哆嗦着手,伸出那根已经像干枯的枝桠一样的食指,在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画圈,然后再用尽力气,对着烂疮吹气。

    她每吹一下,都要垂下头,沉重地喘息一刻。

    当她颤抖着吹完最后一口气时,轻飘飘地倒在了篝火旁。

    火光一抖一抖的,映照着她的脸,好像她还想张口说话似的。

     葬完依芙琳后,玛克辛姆脖子上的烂疮果然好了。

     就在这一年,一个骑马的男人突然来到我们营地,他为我们带来了酒和糖果。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我们根本认不出来他就是当年偷我们驯鹿、使妮浩失去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的那个少年。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他对妮浩说,他的命是妮浩给的,他要报答。

    妮浩说,我女儿逃走了,她叫贝尔娜,如果你有一天能找到她,让她来参加我的葬礼就可以了。

     那个男人说,只要贝尔娜活着,我一定找到她。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所度过的时光是相对平静的。

    安草儿是个大孩子了,他可以跟着鲁尼去打猎了。

    玛克辛姆也长高了,他特别喜欢和鹿仔玩耍,他爱俯着身,做出鹿的姿势,说要和鹿仔顶架,看他这颗没角的头,顶得顶不过有角的头。

    玛克辛姆的顽皮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瓦罗加和我也一天天地衰老了。

    虽然我们还睡在一起,但是再也没有制造风声的激情了。

    看来真正的风神在天上。

    那几年我画的两处岩画,都跟风神有关。

    我画的风神没有五官,可以说它是男人,也可以说它是女人。

    我把风神的头发画得格外的长,长得就像银河一样。

     在那几年,激流乡的教师高平路在寒暑假的时候,三番五次地以搜集民歌为由,来找马伊堪,向她求婚。

    拉吉米一听说马伊堪要结婚,就会放声大哭。

    不管谁来我们营地给马伊堪提亲,拉吉米都摇头。

    他总说马伊堪还是个孩子,虽然说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一九七二年,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芙琳娜。

     达西自从被打折了一条腿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的。

    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打猎了。

    他总说自己是个废人了,只能留在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每当鲁尼、马粪包和瓦罗加他们出猎归来,把打来的兽肉分配给他时,达西都是满面哀愁的。

    他常常毫无来由地谩骂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知道达西内心的苦楚,不管达西如何羞辱她,她都忍受了。

     这一年的秋天,我们狩猎的运气格外好。

    猎物多了,活计也就繁重些。

    一般来说,男人们把猎物运回营地后,剥皮、卸肉以及熟皮子的活儿,都是由女人来完成的。

    女人做活的时候,男人们喜欢抽着烟喝着茶旁观,讲他们狩猎的经历。

    达西由于腿的缘故,只能和女人们一起做活计。

    我们剥兽皮,他也去剥;我们卸肉,他也去卸;而熟皮子的活儿,基本由他一个人包了。

    达西就是在剥野鹿皮的那天自杀的。

    男人们津津有味地讲他们打那只野鹿的经过时,达西却坐在地上剥皮。

    他们讲得越起劲,达西的神情就越凄凉。

    达西剥完鹿皮卸完肉离开后,我和妮浩开始煮肉了。

    等鹿肉半熟,我们去喊达西过来吃肉的时候,忽然听见营地附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谁也没有想到,达西用猎枪使自己成为自己最后的猎物。

    他真是个出色的猎手,一枪毙命。

     可怜的杰芙琳娜,当她看到达西血淋淋的头颅时,深深地跪了下去,把它当作一颗被狂风吹落的果实,满怀怜爱地抱到怀里亲吻着。

    达西脸上的血迹是她用舌头一点一点温柔地舔舐干净的。

    她舔完他脸上的血迹后,趁我们为达西净身换衣服的时候,溜到林中,采了毒蘑吃下,为达西殉情了。

     我们把他们葬到一起。

    秋叶在风中飘舞着,拉吉米用琴声为他的好伙伴送别。

    他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肠欲裂的曲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拉吉米吹奏木库莲。

    吹奏完,他把木库莲插在达西和杰芙琳娜的墓前。

    木库莲成为了他们的墓碑。

     我们乌力楞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们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地笼罩了。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安草儿,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的压抑。

    在那个时候,安草儿的愚痴就像穿透阴云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埋葬完达西和杰芙琳娜后,有一天下雨了,安草儿兴高采烈地对我和瓦罗加说,那个竖在坟头的木库莲这下得救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安草儿说,木库莲被插在坟头后,天一直旱,他担心木库莲会被旱死的。

    雨来了,它们得到滋润,就会生长了。

    我问他木库莲会长成什么?安草儿说,它叫出的声那么好听,起码要长出一群小鸟啊!这样的话怎不让我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呢! 然而快乐没有持续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时候,瓦罗加永远离开了我。

    这出悲剧,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的。

     这年夏天,放映队来到山上慰问林业工人。

    他们去了工段和林场,轮流放电影。

    我们从没有看过电影,瓦罗加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和鲁尼商量了,联络了与我们相近的两个乌力楞的人,带着酒和肉,一起去请放映队。

    林业工人对我们很友好,当他们听说我们没有看过电影后,就同意了。

    放映队一共两个人,放映员和他的助手。

    助手那几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员给我们派来了。

    我们用驯鹿驮来了放映机、发电机等两大箱器材。

    林业工人告诉瓦罗加,放映员是个下放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原来是一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监督的对象。

    他们嘱咐我们放过电影后,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万不能有闪失。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那么快乐的聚会了。

    相邻的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们那里,总共有四十多人。

    他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刚打的新鲜的兽肉和酒。

    我们在营地点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

    放映员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脸很白净,不爱笑,话语也少。

    大家频频敬他酒喝,开始他推辞,后来小心地沾了一点,再后来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后则是大口大口地豪饮了。

    他刚来到我们中间时就像一块湿柴,毫无生气,但我们的热情和快乐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之气,他被我们点燃,化为了一簇快乐的火苗。

     天一擦黑,放映员让我们把白色的幕布挂在树上,将发电机隆隆地发动起来,支起放映机,开始放电影了。

    当一束银白的光扫到银幕上时,席地而坐的我们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叹,蜷伏在银幕背后的猎犬也发出惊恐的叫声。

    幕布上奇迹般地出现了房屋、树木和人的影子,而且是带着颜色的。

    那上面的人不仅能随意走动,还能说话和唱歌,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个电影讲的什么故事我已经忘了,因为里面的人说着说着话,就要端个姿势,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

    唱词我们是听不懂的,所以整部电影看得稀里糊涂的。

    但我们还是为此而兴奋,因为毕竟从一块小小的幕布上,看到了无限的风景。

    放映员跟我们说,现在的电影不如以前的好看,就那么几部,还都是以唱戏为主的。

    他说以前的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是有人情味,耐看。

    马粪包生气了,说,有好看的,为什么给我们放难看的?你这不是欺负我们的眼睛吗?放映员赶紧解释说,以前那些好看的,都被当作“毒草”,封存起来,不让放映了。

    马粪包说,你这是骗人呢,好看的东西怎么会被藏起来?再说了,电影又不能吃,怎么会被当作毒草呢,这分明是在胡说八道!马粪包激动了,要揍放映员。

    瓦罗加赶紧上前安抚,马粪包说只有放映员干了一碗酒,他才会饶过他。

    放映员只得把递来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干。

     电影放映完了,但是快乐还在继续。

    我们围着篝火,开始了又一轮的唱歌跳舞。

    人们乘着酒兴,让放映员也给我们唱首歌。

    那时他已被马粪包递上的那碗酒灌晕了,他东摇西晃着,硬着舌头说自己不会唱歌,问可不可以朗诵一首词来代替?大家说可以。

    放映员只念了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一头跌倒在地,醉得人事不醒了。

    他念的那句词和他的突然倒地,让人产生了奇妙的联想,惹得大家笑起来。

    我们开始喜欢上这个放映员,因为只有诚实的人才会被醉倒。

     欢聚到月亮偏西时,附近两个乌力楞的人陆续离开了,他们之所以赶夜路回去,完全是为了驯鹿。

    如果晨归的驯鹿发现主人不见了,一定会慌张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后发现安草儿已经在忙活早饭了,他在煮奶茶。

    平时我们只煮一壶,可那天他煮开了一壶后,把它倒在桦皮桶里存起来,盖上盖子,又煮了一壶。

    我以为他想多喝点,也就没问。

    可当他煮第三壶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就对他说,昨晚那些看电影的人已经回去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个放映员,再怎么喝,也喝不了三壶啊!谁知安草儿很认真对我说,他们是走了,可昨晚电影上还来了好多人呢,我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也一大帮!我刚才去找他们,也没见,不知他们昨晚都睡在哪里了?等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不也得喝奶茶吗?安草儿的话让我笑了起来,他在我的笑声中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说,电影上的人都走了吗?他们唱了半宿,没吃饭就走,怎么会有力气呢?我回到希楞柱,把安草儿说的那番话告诉给瓦罗加,他也笑了。

    但笑过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因为辛酸还是涌上了心头。

     放映员因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来。

    他说头沉,害渴,腿软,瓦罗加说不要紧,喝过鹿奶茶后,自然就会好些的。

    安草儿提着壶,给他倒了一碗奶茶,他喝过后,果然说头不那么难受了,腿也有了力气,瓦罗加就吩咐安草儿又给他续上一碗。

    放映员问瓦罗加,昨晚我看见了一个仙女似的姑娘,她好像不是鄂温克人,她是谁?瓦罗加知道他在打听马伊堪,而拉吉米忌讳所有对马伊堪感兴趣的男人。

    就对他说,你喝多了,可能看花眼了。

     放映员足足喝了三碗奶茶,把脸喝出朝霞般的气色,又吃了一块格列巴饼,这才作罢。

    瓦罗加跟他开玩笑说,将来再来鄂温克人的营地,一定要带解酒药来。

    放映员说,我真羡慕你们的生活,这样的和谐,就像世外桃源。

    瓦罗加长吁了一口气,说,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大约十点钟吧,我们把放映器材装在驮箱中,搭在驯鹿身上,送放映员回林场。

    本来那天应该是鲁尼和瓦罗加一起去送放映员的,但鲁尼要走的时候,玛克辛姆忽然肚子痛,马粪包就自告奋勇地跟着去。

    马粪包前一夜喝多了酒,脸仍然红着,嘴里喷出酒气。

    放映员怕马粪包,有点躲着他,马粪包看出来了,他主动拍着放映员的肩膀说,兄弟,下次再来放电影,把你说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带来!放映员点着头,说,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会变成香草! 离开营地的是五只驯鹿和三个人。

    他们三个人各骑乘一只驯鹿,另外两只则驮着放映器材。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罗加的永别,我一定会紧紧抱着他,温柔地吻他。

    可我什么预感也没有。

    瓦罗加也许是有预感的,当我站在营地看着他骑上驯鹿,他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跟我开了一句玩笑:要是我变成电影上的人回来了,你可不要饿着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变成电影中的人了,他当天晚上是躺着回到营地的。

    他们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罗加为了保护放映员和马粪包,永别了这世界的山峦河流,永别了我。

     我和拉吉达的相识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带到了我身边;而我和瓦罗加的永别也是因为黑熊,看来它是我幸福的源头,也是我幸福的终点。

     一般来说,熊害多发生在春季。

    此时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个冬天,刚从树洞里爬出来,它们身体饥饿,而此时野果还没长出来,它们就四处捕食动物。

    所以黑熊害人,多半发生在这个季节。

    到了夏季,它们可吃的东西多了,比如各类昆虫和野果等等,所以这时的它们是比较安静的。

    如果你不招惹它们,它们很少主动出击。

    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会将人置于死地。

     黑熊蹲仓的时候,通常选用两种方式:开“天仓”或者是“地仓”。

    它们选择一棵中空的树筒作为它们的“仓”,也就是藏身之地。

    如果树洞的洞口朝天,就称为“天仓”,奇#書*网收集整理如果洞口在树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称为“地仓”。

    到了夏天,天仓地仓都空了,有的时候灰鼠会在里面爬进爬出地玩耍。

     马粪包对我说,悲剧正是由于这样一个地仓引发的。

     他们离开营地,走了大约三小时后,停下来休息。

    马粪包和放映员坐在林地一边聊天一边吸烟,瓦罗加则去方便去了。

     他们才坐下来不久,正说着话的时候,马粪包突然发现前方的一棵空树筒子的地仓的洞口有一只灰鼠探出头来,他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

    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头熊仔!灰鼠逃脱了。

    看来是灰鼠进地仓中玩耍的时候,发现里面有熊仔,吓得掉身逃跑。

    熊仔跳出来撵灰鼠的时候,子弹在瞬间击中了它。

    熊仔栽倒在林地后,马粪包对放映员说,你可真有口福,一会儿有好吃的了!他正准备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密林中传来“嚓嚓”的声响,原来母熊听见枪声,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树筒子奔跑过来。

    马粪包举起枪,对着它就是一枪,结果打偏了。

    再打一枪,仍然偏了,这时母熊已经疯狂地朝他们奔扑过来,马粪包再打时,枪里的子弹已经空了。

    由于此次出行不是为了狩猎,他也就没有带更多的子弹。

    马粪包说,如果不是瓦罗加及时地在黑熊的背后冲它开了一枪,使母熊改变了进攻的方向的话,他和放映员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为那头愤怒的母熊已经快冲到他们面前了。

     母熊站起来,朝瓦罗加奔去。

    它的速度很快,瓦罗加又朝它开了一枪,这颗子弹打在它的肚子上。

    这一枪把它的肠子都打出来了,但母熊没有屈服,它用两只前掌将涌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捂着伤口,暴怒地冲向瓦罗加。

    瓦罗加射出第三颗子弹的时候,它已经接近他了,那颗子弹竟然也偏了。

    没等瓦罗加打响第四枪,母熊已经伸出两只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罗加抱在怀里,三下两下就揭开了他的脑壳。

    放映员吓得晕倒在地,马粪包则提着枪跑向瓦罗加。

    然而一切已经晚了,母熊已经把瓦罗加撂倒在地。

    它捡起那杆枪,握着它,像个顽强的战士一样,朝马粪包走来。

    它肚子里的肠子又一团团地涌流出来,它终于支撑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枪。

    它艰难地爬行了几步,再也挪不动了。

    马粪包上前,用枪托砸烂了母熊的脑袋。

     马粪包和瓦罗加的枪法都不错,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前一夜看电影高兴,喝了太多的酒,开枪时手有些发抖,那么瓦罗加就不会死在熊掌下。

     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就这样走了。

     瓦罗加是被风葬的。

    为他送葬的人很多。

    瓦罗加氏族的人,听到他升天的消息后,纷纷从激流乡和各个营地赶来。

    他的葬礼是妮浩主持的。

    葬他的那天风很大很大,如果不是达吉亚娜搀扶着我,我肯定会被狂风吹倒了。

     瓦罗加的离去,使接下来的岁月出现了空白。

    我只记得有一回我想瓦罗加想得心疼,当我用手抚摩心口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的胸脯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岩石。

    我脱掉上衣,拿着画棒,在上面随意描画着。

    画着画着,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哭了。

    这时妮浩进来了,她帮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和胸脯上的颜料,为我披上衣服。

    事后她对我说,我在胸脯上画了一只熊。

     一九七六年,维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过度而死的。

    我没有去激流乡送他。

    我不想送懦夫,虽然说他是我的儿子。

    他被葬在伊万身边。

    那一年九月已经参加工作了,他在激流乡的邮局当乡邮员。

     九月在参加工作的那年与一个汉族姑娘相爱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乡商店的售货员。

    他们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结婚的时候,我再一次来到激流乡。

    柳莎带着我来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时候,我看到了摆着布匹的货架上,有一明一暗两匹布,一匹青蓝色,一匹乳黄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闪现出了耶尔尼斯涅被洪流卷走的那个黄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

    我的岁月之河,流淌的就是这两种颜色。

    我感慨万千,不由得老泪纵横。

    我的眼泪让林金橘觉得委屈,她问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欢我做她的孙媳妇?我让柳莎告诉她,我不过是想起了一条河流。

     九月结婚后,柳莎又回到我身边。

    她的脖子上依然戴着维克特为她打磨的鹿骨项链;每到月圆的日子,她就会哭泣。

    维克特喜欢在月圆时刻向她求欢。

    这个秘密,早在他们结婚时我就知道。

    因为一到月圆的日子,从他们的希楞柱里,会传出维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达吉亚娜和索长林带着他们刚出世的女儿索玛回到了我身边。

    那年依莲娜已经十岁了,达吉亚娜把她送到激流乡上学,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顾着。

    达吉亚娜告诉我,她很想要一个男孩,在索玛之前,她也怀了一个,可是到第六个月时,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产了,是个男孩,把她和索长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东西。

     安草儿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

    我本以为不会有姑娘看上安草儿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个叫优莲的姑娘还是喜欢上了他。

    优莲所在的乌力楞与我们相邻,有一次马粪包去那里,把安草儿煮了好几壶鹿奶茶要招待电影上的人的趣事讲了,别人听了都哈哈大笑,只有优莲没有笑。

    她对她的额尼说,安草儿的心肠这么好,心地又那么的纯洁,这样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我愿意嫁给他。

    优莲的额尼把这话告诉给马粪包,马粪包高兴极了,立刻回来跟我们商量安草儿的婚事。

    我们很快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开始我和妮浩还担心安草儿不懂男女之事,而为他隐隐担忧着,但他们婚后不久,优莲就怀孕了,这真让我们高兴。

    不过优莲没有依靠上安草儿一辈子,她在转年生下一对双胞胎后,因大出血死了。

    那些难产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

    但安草儿却不让埋优莲,他守在她身边,不许送葬的人靠近。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四天也过去了,虽然那时已是凉爽的秋季了,但优莲的尸体还是腐烂了,散发出阵阵臭味,招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

    我只好对安草儿说,你不要以为优莲是死了,她其实变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进土里,她就不会发芽、生长和开花。

    安草儿问我,优莲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对我讲过的拉穆湖的传说讲给他听,我说拉穆湖上开满了荷花,而优莲就是其中的一朵。

    这样,安草儿才同意埋葬了优莲。

    从那以后,每到春天的时候,安草儿都要问我,优莲开花了吗?我说,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会看到她的。

    安草儿说,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说,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们的祖先是从那里来的,我们最终都会回到那里。

    安草儿问我,优莲化成了荷花,我会化成什么呢?我对他说,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着荷花的一颗星星!安草儿说,我不做星星,我要当一棵草,草才能亲着荷花的脸,闻着它身上的香气啊。

     优莲留下的那对双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儿给起的,一个叫帕日格,一个叫沙合力。

    帕日格是一种背夹,而沙合力则是糖的意思。

    安草儿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对优莲变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对孩子漠不关心。

    所以抚养孩子的责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经三十岁了的马伊堪怀上了私生子。

     马伊堪的悲剧,与拉吉米有着直接的关系。

    不管谁来向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说,她还是个孩子呢。

    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劝他,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话,不是把她给耽误了吗?这孩子是被遗弃的,身世本来就凄凉,应该让她得到幸福。

    可拉吉米的回答永远都是:她还是个孩子呢。

    如果是马伊堪自己央求他,说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样结婚、生孩子,拉吉米就会大哭一场。

    马伊堪这朵娇艳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声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绝后,再也不上我们这里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

    当拉吉米听说高平路结婚的消息时,他对马伊堪说,你看,情啊爱啊哪个是真的?它们都是过眼云烟!那个汉族老师怎么样?他不照样结婚了吗?谁都会抛弃你,只有阿玛不会抛弃你!那时的马伊堪已经知道自己被遗弃在乌启罗夫客栈马厩里的身世,马伊堪哭了。

    她哭过后对拉吉米说,阿玛,有一天我结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温克小伙子! 马伊堪在她三十岁的这年春天,突然失踪了。

    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紧,从不让她单独外出。

    马伊堪甚至连激流乡都没有去过。

    她是开在深山峡谷里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这朵花在她三十岁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只蝴蝶,飘出了山谷,拉吉米几乎要急疯了。

    鲁尼和索长林各带着一路人马,出去寻找。

    一路去了激流乡,一路去了乌启罗夫。

    拉吉米留在营地守候着,哭得眼泪都快干了,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红,脸色苍黄,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凄凉。

    我和妮浩担心极了,如果马伊堪不回来,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

    然而到了她失踪的第五天上,去乌启罗夫寻她的那一路人还没有回来,马伊堪却自己回来了。

    她看上去很平静,还穿着她离开时穿着的衣服,不过她的头发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头发。

    拉吉米问她去哪里了?她说迷路了。

    拉吉米气得快要晕倒了,他说,迷路了怎么衣服连道口子也没有,头发上还多了手帕?手帕是哪里来的?!马伊堪说,迷路时捡的。

    拉吉米知道马伊堪是在欺骗他,他哭了。

    事实上他已没有泪水了,只是干嚎着。

    马伊堪给他跪下了,说,阿玛,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永远和你留在山里的。

     马伊堪回来后不久,便开始呕吐了。

    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到她是怀孕了。

    夏天时,她已显怀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拉吉米被气坏了,他用桦树条抽打马伊堪,咒骂她,追问是哪个男人对她做了那事?马伊堪说,是个鄂温克人,是我自愿的。

    拉吉米说,你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做这样没有廉耻的事呢!马伊堪颤着声说,阿玛,我不是个孩子了,我三十岁了。

     拉吉米那段时间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让她跳一次神,把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

    妮浩说,我只救人,不杀人。

    拉吉米没别的办法,他就吩咐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体力活,祈望着这样能使她流产,然而马伊堪怀的孩子非常皮实,稳稳地呆在她的肚子里。

    到了冬天,这个孩子出生了。

    他是个男孩,马伊堪给他起名叫西班。

    西班两岁时,已经能吃肉食和面饼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壮。

    马伊堪给他断了奶,跳崖自杀了。

     我们到了那时才明白,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个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

    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还是怕拉吉米孤单,无人照顾,所以才生下一个孩子。

    西班是她送给拉吉米的最后的礼物。

     马伊堪的死,几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从此后他看东西总是模糊的。

    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后痛苦地嚎叫,好像谁在用刀子剜着他的心。

    我们帮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带大。

     依莲娜虽然在激流乡上学,但到了寒暑假时,索长林会把她接回到山上。

    她是个聪明而又活泼的姑娘。

    她喜欢驯鹿,夏季时,只要她回来,就会央求索长林,下午时跟着鹿群出去,清晨时再跟着它们回来。

    索长林只得带着狍皮被筒,与她在外露营,陪着她。

    所以依莲娜一回来,我们的驯鹿很少有丢失的,她就像驯鹿的守护神一样。

     那年依莲娜大概十一岁吧,她暑假时又回到山上。

    那时我们正游猎在额尔古纳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领着她来到河畔的一处岩石,拿着我用赭红的泥土做成的画棒,教她画画。

    当青白的岩石上出现了驯鹿的形态后,依莲娜蹦了起来,惊叫着,原来石头也能生出驯鹿啊!我接着又画了花朵和小鸟;她又跳了起来,说,原来石头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么能开出花朵,飞出小鸟呢!我交给了她一支画棒,她在岩石上先是画了一只驯鹿,接着就画了一颗太阳。

    我没有想到,依莲娜画的岩画是那么的生动。

    我画的驯鹿是安静的,而她画的则是调皮的。

    驯鹿歪着脑袋,抬起一条前腿,试探着踢自己颈下的铃铛。

    驯鹿的角,也是不对称的,一面有七个叉,一面只有三个叉。

    我说你画的驯鹿我怎么没见过?依莲娜说,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长出这样的鹿来。

     从那以后,依莲娜迷恋上了画画。

    她再去激流乡上学时,对图画课就格外感兴趣。

    而她再回到山上时,也会带来一沓她用铅笔画的画。

    那些铅笔画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动物和风景。

    她画的人物都很风趣,不是歪戴着帽子啃肉骨头的,就是斜叼着烟嘴系鞋带的。

    她画的动物,以驯鹿为多。

    她画的风景,一类以激流乡的房屋和街道为主,另一类则以篝火、河流和山峦为主。

    她虽然是用铅笔描画的这一切,但是我从中仿佛能看到篝火燃烧到旺盛处所焕发着的橘黄的颜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发出的亮光。

     依莲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对我说,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画画,比在纸上画画要有意思得多了。

    所以我总会在她回来的时候,找一个天气好的日子,陪她去河边的岩石画画。

    她每次画完,都要问我,好看吗?我会说,你让风去评判吧,风的眼睛比我厉害。

    依莲娜就会笑着说,风说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画就化作了河里的沙子了!我说,那你怎么回答风呢?依莲娜说,我对风说,没关系,它们化作了河里的沙子,沙子又会变成金子! 依莲娜一回来,玛克辛姆就不高兴。

    玛克辛姆那时也有十多岁了,鲁尼每次送他到激流乡上学,他都会随后逃回来。

    他说一看见书,脑袋就会疼。

    所以依莲娜一回来,玛克辛姆就很反感,因为依莲娜喜欢上学。

    他们是以争取小孩子的拥护,而暗中进行较量的。

     那时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玛还都是小孩子。

    依莲娜不回来时,玛克辛姆对他们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玛克辛姆只喜欢讲本民族的语言,所以他和他们说话时,只讲鄂温克语。

    依莲娜呢,她的汉语讲得格外流利,她一回来,就会教这些孩子说汉语。

    玛克辛姆很生气,他吓唬他们,说是学会说汉语的小孩子将来会烂舌头的。

    除了西班相信玛克辛姆的话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玛克辛姆就展开别的笼络手段,他拿来一堆木块,给他们削木头人,孩子们果然又欢天喜地地围着玛克辛姆转了。

    依莲娜呢,她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她赶紧拿出铅笔,在白纸上勾画小孩子的肖像,他们又被她吸引过去了。

    依莲娜画他们的肖像,曾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欢乐。

    比如索玛,当她从白纸上看到自己的样子时,以为来到了镜子面前,就指着纸说:镜子,镜子!沙合力与帕日格,因为长得一模一样,依莲娜就只画一人,他们为此总要争个不休,都说画中的人是自己。

    依莲娜调皮,她会刷刷几下把那个肖像做一番改动,让他做出撒尿的样子,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为画中人不是自己而争论了。

     也就是在玛克辛姆为孩子们削木头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西班吃树皮的嗜好。

    他把木块上的树皮剥下来,放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他爱啃的树皮,是桦树皮和杨树皮,这两种树皮水分足,有甜味。

    从那以后,西班每隔几天,就要啃一次树皮。

    他抱着一棵桦树或杨树,歪着头啃树皮的样子,很像一只小羊。

    拉吉米因为马伊堪的死,一直对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马伊堪推下悬崖似的。

    自从他爱啃树皮后,拉吉米渐渐喜欢上了他。

    他常常对我们说,西班行啊,他的粮食长在树上,闹饥荒他也没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马伊堪的一样,是个谜。

    我曾以为这样的谜是不会有解开的时刻的,但是在依莲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术学院的那一年,我和达吉亚娜来到激流乡为她送行的时候,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莲娜在激流乡上完初中后,又去乌启罗夫,也就是现在的奇乾上了高中。

    她是从奇乾考入大学的,是我们这支以放养驯鹿为生的鄂温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学生。

    依莲娜考上北京一所美术学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

    有一个记者,叫刘博文,大约有三十多岁吧,专程从呼和浩特赶来采访她。

    刘博文在采访完依莲娜以后,说他还要到奇乾去,为父亲打听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遗弃在那里的女婴的情况。

    刘博文是无意说的,但我和达吉亚娜同时想到了马伊堪。

    我们问她,那个女婴是哪一年被遗弃的,那年她多大?刘博文说,他的祖父当年是扎兰屯一个有名的大地主,家里有很多房屋和土地,养了很多长工。

    土地改革斗争地主的时候,他的祖父上吊了。

    刘博文的祖父,有两个老婆。

    刘博文的父亲,是大老婆生的。

    他的祖父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

    他的祖父自尽时,小老婆已有孕在身。

    她在一九五○年生下一个女婴后,跳井自杀了。

    死前把女婴托付给刘博文的祖母,让她把这个女婴送人,说是不论穷富,只要进个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

    刘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个金手镯拿出来,把女婴交给一个马贩子,求他给寻个好人家。

    那个马贩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觉得乌启罗夫地处偏远,那里的人淳朴善良,于是,不顾路途遥远,把女婴一直带到乌启罗夫,遗弃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

    马贩子再路过扎兰屯时,就告诉了刘博文的祖母,说是孩子给扔在乌启罗夫了,听说被好心的鄂温克人给抱到山上去了。

    刘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着儿子的手,让他有一天去寻找这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妹妹,说是毕竟他们是一个父亲啊。

     我听完刘博文的讲述后,知道他要寻的人就是马伊堪。

    我对他说,你不用去奇乾了,当年那个小女孩已经跳崖死了。

    她留下了一个男孩,叫西班。

    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达吉亚娜把马伊堪的故事讲给刘博文听,刘博文听过后哭了。

    他跟着我们来到山上。

    当我告诉拉吉米,刘博文的姑姑是马伊堪时,拉吉米把西班紧紧抱在怀里,他对刘博文说,西班不是马伊堪生的,是他捡的。

    我知道,西班对他来讲,跟当年的马伊堪一样,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于失去了光明。

     刘博文呆了两天,为西班拍了几张照片,就由马粪包护送下山了。

    其实鲁尼本来是派索长林去送刘博文的,但马粪包主动要求下山,那时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儿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马粪包却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着送刘博文的机会,去激流乡看上他们一眼。

    虽然马粪包已是个老人了,但他的腿脚依然利落。

    他仍能打猎,枪法还是那么准。

     那时山中的林场和伐木工段越来越多,运材线一条连着一条。

    山中的动物越来越少了。

    每当狩猎空手而回的时候,马粪包总要咒骂那些伐木点,说它们是生长在山中的一颗颗毒瘤,[奇Qisuu.com书]把动物都赶跑了。

     马粪包喜欢在路上喝酒,他说走路喝酒又风光又有滋味。

    在送刘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

    刘博文说,他们清晨出发,到了中午,走了大约三十里路后,来到了满古公路的一个支线上,那里离激流乡只剩下七八里的路了。

    支线路上往来的运材车很多。

    刘博文说,马粪包看到空着进山的运材车时还没什么,一旦看到满载原木的长条卡车轰隆驶过,他的情绪就会激动。

    他会指着运材车骂:孽障,孽障!谁知那天出山的运材车很多,过去了一辆,跟着又是一辆。

    等第四辆装满了落叶松的运材车经过时,马粪包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举起猎枪,对着运材车的轮胎就是一顿扫射。

    他的枪法确实准,轮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车歪斜着停了下来,司机和助手先后从车里跳出来。

    司机是个大胡子,他冲过来,揪着马粪包穿着的光板的狍皮褂子,骂他,酒鬼,你他妈的找死啊!助手是个小伙子,他对着马粪包的脑袋就是一拳,骂他,你个穿兽皮的野人!这一拳把马粪包打得晕头转向的,他凄凉地重复了一句“野——人——”,晃了几晃,手中的猎枪首先掉到了地上,跟着,他也倒在了地上。

     我们知道马粪包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处幽静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

    她说马粪包是为了看晚辈而死的,他应该埋在激流乡,这样以后九月和六月还能时常去祭奠他。

    再说了,现在看着幽静的地方,再过一些年,也许就不幽静了,还不如回到激流乡的亲人身边呢。

    这样,我们就把他安葬在伊万和维克特的旁边。

     与我同时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进入九十年代,我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的。

    帕日格和沙合力长大了,他们经常出去。

    沙合力爱喝酒,他喝了酒后不是砸商店的橱窗,就是破坏学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乡政府的汽车的轮胎扎破。

    九月告诉我,沙合力一出现在激流乡,派出所的人就会紧张,他们会提醒沙合力爱去的那些场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们的东西吧。

    帕日格呢,他喜欢到呼和浩特去找依莲娜,他爱跳舞,总是幻想有一天依莲娜会介绍他进入剧团,能到处演出。

    依莲娜那时已从北京的美术学院毕业,到呼和浩特的一家报社做美术编辑。

    她嫁了个水泥厂的工人,只过了一年就离婚了。

     依莲娜离婚后,刘博文也离婚了。

    帕日格告诉我,依莲娜跟刘博文住在一起了。

    帕日格说,他们在一起时常常吵架。

    我问他们都吵些什么?帕日格说,我不清楚,他们每次吵完,刘博文会摔东西,而依莲娜会用酒把自己灌醉。

     依莲娜每年都要回来看我。

    她来的时候会把画画的东西带来。

    她除了画画,就喜欢和驯鹿呆在一起。

    她的画,是带颜色的了。

    她在画布上涂抹着各色油彩。

    我不喜欢油彩的气味,很刺鼻子。

    她不像过去那么快乐了,我常见她独自坐在河边洗着画笔,把河水洗出了颜色。

    她的画,常常会印在画刊上。

    她每次回来,都会把画刊带来,让我看她的画。

    在各式各样的画中,我总能一眼认出她的画来。

    她的画中总少不了驯鹿、篝火、河流和覆盖着白雪的山峦。

     依莲娜往往住上一两个月后,就会心烦意乱。

    她嫌山里太寂寞了,跟外界联系起来不方便。

    有的时候,她会在西班的陪伴下,专程去一趟激流乡,为的就是给朋友打一个电话。

    依莲娜喜欢西班,她很少画人物,但她却为西班画了好几幅画。

    西班在画中不是啃着树皮,就是蹲在营地上为驯鹿笼烟,要么就是在木板上刻着字。

     西班有两大爱好:造字和制作桦树皮工艺品。

    他一直喜欢讲鄂温克语,当他知道他说的语言是没有文字的时候,就下决心要造字了。

    他对我们说,这么好听的话没有文字,是多么可惜呀。

    我们说,文字是那么好造的吗?西班说,只要我用心,就一定能造出字来。

    玛克辛姆的木工活好,西班就让他为自己做了很多木板,一摞摞地放起来。

    他喜欢坐在火塘旁造字,想好了一个字,先把它用圆珠笔画在掌心中,让我们看他造的字怎么样,等大家认可了,他才郑重地把它刻在木板上。

    他造的字很简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条笔直的横线;闪电,是一道弯曲的横线。

    雨,是一条断断续续的竖线;风,是两条波浪形的竖线。

    云朵,是两个连在一起的牛圆;彩虹,是一条弯曲的斜线。

    他的掌心,因为总是描画着字,所以他洗手时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刚造好的字洗成了泡沫。

     除了造字,西班还喜欢制作各种“玛塔”,也就是桦皮工艺品。

    他掌握了各种刻绘方法,在桦皮做成的烟盒、笔筒、茶叶罐、首饰盒上雕刻上飞鸟、驯鹿、花朵、树木的形象。

    他最喜欢用的纹饰是云雷纹和水波纹。

    西班做的桦皮制品很走俏,它们被拿到激流乡的商店后,被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给买走了。

    西班用换来的钱,给我们买各种东西,这让拉吉米无比自豪。

    西班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把我们的鄂温克语,变成真正的文字,流传下去。

     沙合力每次回来,看到苦思冥想造字的西班,就要嘲笑他,说他是个傻瓜,现在的年轻人,有谁爱说鄂温克语呢?你造的字,不就是埋在坟墓里的东西吗?西班从不计较。

    他性情温和,很多人都说他像安草儿。

    达吉亚娜就曾悄悄对我说,也许马伊堪怀的就是安草儿的孩子。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马伊堪当年是失踪了好几天才回来的,而安草儿那时没有离开过营地。

    达吉亚娜说,也许马伊堪事先设下了圈套,让安草儿与她做了爱,然后再故意以出走的方式,来迷惑大家的。

    我觉得达吉亚娜的话是毫无道理的。

    直到前年,我在帮安草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块水粉色的手帕,才觉得她的猜测也许是对的。

    我指着手帕问安草儿,这是优莲留下来的吗?安草儿说,这是马伊堪送我的,她有一块,我有一块,她说风大的时候爱流泪,让我擦眼泪用。

    我马上联想起了马伊堪失踪回来时头上戴着的手帕。

    这对水粉色的手帕,马伊堪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我实在猜想不出来。

    其实生活中埋藏着许多秘密,有秘密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我不愿意去探究西班的身世。

     依莲娜在山上呆烦了,会背着她的画返回城市。

    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回来。

    她每次回来时都兴冲冲的,说是城市里到处是人流,到处是房屋,到处是车辆,到处是灰尘,实在是无聊。

    她说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驯鹿在一起,晚上睡觉时能看见星星,听到风声,满眼看到的是山峦溪流,花朵飞鸟,实在是太清新了。

    然而她这样过上不到一个月,又会嫌这里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电影院,没有书店,她就会酗酒,醉酒后常常冲自己未完成的画发脾气,说它们是垃圾,把画扔进火塘里毁掉。

     达吉亚娜那时非常焦虑,虽然依莲娜为她带来了世俗的荣誉,大家都羡慕她家出了一个画家,但女儿内心的矛盾和痛苦还是使她感到不安。

    索玛呢,她跟沙合力一样,非常讨厌上学。

    她在激流乡上学的时候,三天两头就逃学。

    索玛喜欢结交男孩子,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对达吉亚娜宣布,她已不是处女了,气得达吉亚娜把她带回山上,不许她下山,让她每天经管驯鹿。

    索玛憎恨驯鹿,她说要是驯鹿得一场大的瘟疫就好了,这样所有人都会自然下山了。

    索玛对驯鹿所下的诅咒,使大家对她很反感。

     依莲娜终于有一天辞了职,带着她的行李回到我们中间。

    我问她为什么回来了?她对我说,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市,厌倦了男人。

    她说她已经彻底领悟了,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

     她这次回来以后,不再使用油彩作画。

    她开始做皮毛镶嵌画。

    她把驯鹿和堪达罕的皮毛,依据颜色的差异,裁剪成不同的形状,然后把它们连缀到一起,做成皮毛画。

    这样的画是以棕黄色和浅灰色为主色调的,画的上部通常是天空和云朵,下部是起伏的山峦或者是弯曲的河流,中间呢,永远是千姿百态的驯鹿。

    说真的,从依莲娜做皮毛画的那天开始,我的心就不安宁。

    因为我觉得那些皮毛是有灵性的,让它们做成衣服,为人遮风挡雨,带来温暖,它们也许是心甘情愿的;但一旦你是为了取悦别人的眼睛而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让它成为画悬挂起来,那些皮毛可能就会愤怒。

     依莲娜说她不会再把她的画拿到山外去,然而当她创作完成了两幅皮毛画后,还是抑制不住地卷着它们进城了。

    她那样子,就像要给她的两条狗去找个好主人。

    两个月后,依莲娜带着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回来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兴奋,她说那两幅画引起了美术界的轰动,一幅被美术馆收藏了,另一幅被人高价买走了。

    电视台的人是专程为了拍摄她而来的。

    他们拍摄了希楞柱、驯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

    他们也想拍摄我,他们问我,听说你是你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你能讲讲你所经历的故事吗?我转身离开了。

    我为什么要把故事讲给他们听呢?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发生了大火。

    火是从大兴安岭北部的山脉蔓延而来的。

    那些年春季干燥,风大,草干,常有火灾。

    有的是雷击火,还有的是人吸烟时乱丢烟头引发的。

    为了防止烟头可能会毁掉森林,我们发明了一种烟:口烟。

    它是用碾碎的烟丝、茶以及碳灰三样东西调和而成的。

    这样的烟不用火,把它们捏出一点,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样有烟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

    每到春夏时节,我们就用口烟代替香烟。

     那场大火是由两个林业工人吸烟时乱扔烟头引发的。

    那时我们刚好搬迁到额尔古纳河畔,火龙席卷而下,森林中烟雾腾腾,从北部逃难过来的鸟儿一群群地飞过,它们惊叫着,身体已被烟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见火势的凶猛。

    激流乡的乡党委书记和副乡长乘着吉普车上山来了,他们来到各个猎民点,领着我们打防火隔离带,保护驯鹿,不许它们离营地太远。

    直升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进行人工降雨。

    然而云层厚度不够,只听到雷一样隆隆的响声,却不见雨落下。

     妮浩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一次披挂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开始了跳神求雨的。

    她的腰已经弯了,脸颊和眼窝都塌陷了。

    她用两只啄木鸟作为祈雨的道具,一只是身灰尾红的,另一只是身黑额红的。

    她把它们放在额尔古纳河畔的浅水中,让它们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张着,然后开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时候,空中浓烟滚滚,驯鹿群在额尔古纳河畔垂立着。

    鼓声激昂,可妮浩的双脚却不像过去那么灵活了,她跳着跳着,就会咳嗽一阵。

    本来她的腰就是弯的,一咳嗽,就更弯了。

    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满了灰尘。

    我们不忍心看她祈雨时艰难的样子,于是陆陆续续来到驯鹿群中央。

    除了依莲娜和鲁尼,谁也没有勇气把祈雨的仪式看完。

    妮浩跳了一个小时后,空中开始出现阴云;又跳了一个小时后,浓云密布;再一个小时过去后,闪电出现了。

    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摇晃着走到额尔古纳河畔,提起那两只湿漉漉的啄木鸟,把它们挂到一棵茁壮的松树上。

    她刚做完这一切,雷声和闪电交替出现,大雨倾盆而下。

    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

    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额尔古纳河啊, 你流到银河去吧, 干旱的人间…… 山火熄灭了,妮浩走了。

    她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礼,但她却不能为自己送别了。

     在妮浩的葬礼上,失踪多年的贝尔娜回来了。

    陪伴她的,果然是当年那个偷我们的驯鹿的少年。

    他们都已是人到中年了。

    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贝尔娜,而他们又是怎么得知妮浩的死讯的,我们并没有问。

    总之,妮浩的心愿实现了,贝尔娜回来参加她的葬礼了。

    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贝尔娜心中的恐惧也将永久消失了。

     妮浩离开后半年左右,鲁尼也走了。

    玛克辛姆说,鲁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着喝着茶,突然对玛克辛姆说,给我拿块糖来吧。

    说完,脖子一歪,气就没了。

    我想鲁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温暖的,因为果格力、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都在那里。

     妮浩祈雨的情景,让依莲娜难以忘怀。

    她对我说,在那个瞬间,她看见的是我们鄂温克人一百年的风雨,激荡人心。

    她说一定要把那种情景用画展现出来。

    她先是用皮毛画来表现,但做到一半的时候,她说皮毛太轻佻了,还是油彩凝重。

    于是,她又把画布固定在木板上,开始用画笔蘸着油彩作画了。

    她画得很慢,很动情,常常画着画着就要哭出声来。

     依莲娜的那幅画,一画就是两年。

     那幅画很有气魄,上部是翻卷着浓云的天空和被烟雾笼罩着的黛绿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环绕着她的驯鹿群。

    妮浩的脸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却是那么逼真,好像风儿轻轻一吹,那些闪光的金属饰片就会发出响声。

    画的底部,是苍凉的额尔古纳河和垂立在岸边的祈雨的人们。

     我们以为那幅画早就完成了,可依莲娜总是说还没完呢。

    她似乎很舍不得把那幅画完成,画得很仔细,很精致。

     直到进入新世纪的那年春天,依莲娜才对我们宣布,她的画完成了。

    那时我们正在贝尔茨河畔给驯鹿接羔。

    为了庆祝她完成了那幅画,我们特意为她搞了一个篝火舞会。

    依莲娜那天喝了很多酒。

    虽然她没有跳舞,但因为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也给人一种跳着舞的感觉。

     就在那天晚上,依莲娜走了。

     她喝过酒后,回到希楞柱,抓起一把画笔,摇摇晃晃地朝贝尔茨河走去。

    她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说,我洗画笔去了。

    从我们营地,到贝尔茨河,不过是五分钟的路程,我们眼看着她走向那条河流。

     达吉亚娜叹了一口气说,依莲娜洗过了画笔,肯定又要画新的东西了。

    她可别一画又是两年,怎么受得了呢。

     索玛说,依莲娜也是蠢,一幅画要画两年!这么长的时间生两个孩子都够了!索玛的话让我们笑了起来。

     我们议论着依莲娜和她那幅祈雨的画,不知不觉夜深了。

    依莲娜还没有回来,达吉亚娜对索玛说,看看你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索玛说,让西班去看吧! 西班那时正蹲在篝火旁埋头造字,玛克辛姆帮他在木板上刻着字。

    他听索玛让他去找依莲娜,就说,你去吧,我造字呢。

    索玛说,依莲娜把谁画在画中,谁就该去找她!西班“噢”了一声,站起身,说,依莲娜画我了,我去找她。

     大约二十分钟后,西班回来了。

    他没有找回依莲娜,他拿回了一把画笔,每一支画笔都湿漉漉的,它们被贝尔茨河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

     达吉亚娜问西班,依莲娜呢? 西班说,只有画笔,没有依莲娜。

     第二天正午,我们在贝尔茨河的下游找到了依莲娜的尸体。

    西班说,如果不是河转弯处的几棵茂盛的柳树拦住了她,她还不知要漂浮到哪里去呢。

    我憎恨那几棵多事的柳树,因为依莲娜就是一条鱼,她应该沿着贝尔茨河,一直漂向我们看不见的远方的。

     依莲娜躺在桦皮船回到营地的时候,夕阳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黄,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欢画,特意泼洒了一幅,把依莲娜给镶在画中了。

    就在那个时刻,拉吉米接生下来一只雪白的驯鹿仔,它一定来自天上,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朵云。

    拉吉米把令他难以忘怀的口弦琴的名字赐予给它:木库莲。

     我在依莲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块白色的岩石,为她画了一盏灯。

    我希望她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漂游的时候,它会为她照亮。

    我知道,那是我这一生画的最后一幅岩画了。

    画完它,奇-書∧網我把脸贴在岩石上,哭了。

    我的泪水沁在岩石的灯上,就好像为它注入了灯油。

     我们离开贝尔茨河的时候,西班为木库莲拴上一对金色的铃铛,它们在风中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回响,唤醒了我对岁月的记忆。

    它们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照耀着我们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称为“鄂温克小道”的、由我们脚和驯鹿那梅花般的足迹踏出的一条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