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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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累的财富之上,捧着书、习着曲,只顾仰头祈求皇帝的悲悯,却罔顾脚下泥泞中挣扎的劳苦隶民。

    久而久之,儒生最终演变成了虚伪麻木与何不食肉糜的代名词。

     似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师杭骤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坚持的。

    竟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她一直活在早就荡然无存的虚假安宁中,逃避着乱世的侵扰,可孟开平呢?他根本没有逃避过,他一直在直面所有残酷。

    正因为从没拥有过安宁生活,所以他出生至今所看到的,才是真实的天下。

     任何教化与秩序,都该在终结乱世后才有机会重建。

     唯有掌中利刃血,方能守得清平月。

     当下,孟开平浑然不知师杭心中涌现了怎样的感悟,他只顾着喝酒寒暄,以及帮她化解各方袭来的质疑。

     除了最开始那第一杯酒,后面几十杯,孟开平尽数替她挡了下来,毫无怨言。

    师杭先头还觉得他是在逞强,可等他喝了一大圈后依旧面不改色、脚步沉稳时,师杭只得叹服。

     “元帅当真好酒量。

    ” 胡庭瑞最先起身,心服口服道:“吾等甘拜下风,往后愿为孟元帅效劳,肝脑涂地。

    ” 酒量还是次要,第一等的是气量。

    孟开平对待众人的大度气量,教那群摇摆不定的人都见识到了红巾军的气概。

     胡庭瑞默默想,从前跟着陈友谅,他手下将领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打了胜仗,鲜有人贺;打了败仗,却都恨不得在你头上多踩一脚。

    军中斗得比外头还乱,据城后,各人不是洗劫钱财便是欺男霸女,何曾有过这般以酒会友似的规矩体面? 台上的主位还空悬着,但每个人心里都排好了应有的位置。

    孟开平眼见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便轻笑着应道:“今夜过后,是友非敌。

    只要诸位不辜负我,不辜负齐丞相,不辜负这军中的袍泽弟兄们,咱们便也不会辜负诸位。

    ” “待天下大定,必与诸位同享富贵。

    ” 不出意料,他的话赢得了多数人的喝彩,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不甘心的刺头,并不觉得他的话会成真。

    他们贪图的只有当下能实在夺到手的利益。

     “孟元帅。

    ”祝宗与康泰等人起身,问起抚州守将邓克明的下落:“您既擒了邓将军,给些教训也罢,还是将他放回抚州镇守才好。

    我们长久跟着邓将军,若没了他,自是军心涣散打不得仗的。

    ” 孟开平觑见他们,冷冷挑眉道:“打不得仗?” 说着,他负手走到祝总与康泰面前,语气反而和缓下来:“我听不大明白。

    难道二位将军的意思,是要随着邓将军同生共死?” 祝宗看不透孟开平,但他听说齐元兴早下了不准杀降的命令,便继续趾高气昂回道:“邓将军早有意来投,不过是为小人构陷,诈降实乃误传。

    孟元帅,您若是伤了邓将军,可是寒了大家伙的心啊。

    ” “就是!”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人连声道是,附和声此起彼伏,将方才的祥和局面搅乱。

    齐文正与吴宏等人见状,正欲上前理论,却被孟开平一个手势拦下。

     孟开平好整以暇地望向身侧的师杭,揽过她的肩,温温和和问道:“以夫人之聪慧,可否解了祝将军之困惑?” 祝宗闻言当即大怒,他以为孟开平是故意羞辱他,随便拿个女人当挡箭牌敷衍了事。

    可面前的女人却并没有怯场。

    她虽然稍显意外,但很快便沉静下来,不徐不疾开口道:“祝将军,你莫非是不胜酒力,喝酒喝糊涂了。

    ” 她个子不如一众男人魁梧高大,可气质之平和淑雅乃祝宗生平仅见,偏生那张嫣然红唇中吐出的话比刀子还利,毫不客气—— “尔等是乞和,而我军是受降。

    古往今来,岂有乞和者恣意妄为、而受降者处处掣肘之理?不杀,乃仁义治军;杀之,也不过是以儆效尤。

    尔等若军心涣散打不得仗,不如毕功于此一役,死战到底。

    我军也大可不必受降,奉陪到底便是。

    ” 师杭一字一句继续道:“况且,祝将军可莫要忘了,红巾军中早有杀降先例。

    ” “传言赵志春赵元帅曾坑杀数万降将,如今,他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呢?” …… 当夜,直到宴散,孟开平还咧着嘴,俨然一副乐得没边的模样。

     “除了叱骂我,还真没见你教训过旁人。

    ‘我军’两个字说得极妙,本帅听了颇为入耳。

    ” 男人细细咀嚼她方才的话,愈发觉得回味无穷,稀罕得不得了。

    这位神采飞扬、语惊四座的女子,不愧是他倾心爱慕的佳人。

     唯有她,才堪配他。

     而师杭见他为此得意洋洋、与有荣焉,只觉得莫名其妙。

     孟开平不是不守诺的,师杭记挂友人安危,他便大方领她去看。

    幸而张缨与燕宝一切都好,毫发未伤,又受好酒好菜招待着,这下师杭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师杭本想让孟开平将她们放走,可惜没这个机会。

    她在亲眼见过两人无事后,便被孟开平强拉着,一路小跑出了府,回到了他在饶州城内的宅邸。

     孟开平这人也是奇怪,放着舒服敞亮的符家府邸不住,偏要在城中僻静地另置一处住所。

    师杭环顾周遭半晌,硬是没看出这小院有什么妙处引得他另眼相看,直到孟开平拉她进了卧房,她才恍然大悟。

     这屋子,居然完完全全是按照她闺房布置的。

     恍然过后便是长久的失神。

    师杭立在窗边向外望去,秋千架子、抄手游廊、假山莲池……就连整个小院的方位都同露华阁一模一样,只不过略小些罢了。

     院中两棵茶树光秃秃的,因着未在花季,她竟也没认出来。

     “筠娘啊筠娘。

    ”孟开平无奈叹道:“为何我花的心思,你总是后知后觉呢?” 师杭也不明白,她只能归结于,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他的心思。

     孟开平将一切人都遣在了院外,此刻,整个院内仅有他们二人。

    暖色的烛火照得心似雪融,孟开平将炉子烘好,水烧开,又将灌好的暖壶塞到师杭手里,转身竟从柜中拎出一坛子酒来。

     师杭盘腿窝在罗汉床上,身下盖着条青毡薄褥,默不作声瞧他忙碌的身影。

     久违了,多么亲密恩爱的氛围啊。

    就像从前他们在一起时候一样,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其实师杭眼中的孟开平有很多面,有恶劣冷血的一面,也有柔情缱绻的一面,但最常见的就是在屋子里修修补补、忙前忙后那一面。

    只要有他在,师杭是根本用不上人服侍的,因为孟开平什么都干得来。

    只要能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

     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不仅懂得如何照顾妻儿,还懂得如何生存养家。

    即便天塌下来,也由个高的顶着、肩宽的抗着。

    虽然有时嘴欠了点,但若放在寻常人家,倒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想到这儿,师杭忍不住笑话自己,席间那声“夫人”似是将她的脑子喊迷糊了。

     就在她兀自出神的功夫,孟开平已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两人中间隔着一小几,男人于上置了两只空盏,各自斟满,而后便将其中一盏推给师杭。

     “既要说些真心话,没有酒怎么成?” 孟开平不知从哪又搜罗来一碟下酒果子,哄劝她道:“难得清净,且赏脸陪我喝两盏罢。

    ” 师杭的酒量虽说远不如他,但在女子中却还算得上可观,寻常叁五杯盏下肚,轻易醉不了。

    但一想到两人别扭的关系,师杭难免有意回绝。

     “方才已喝了不少了,还要喝?”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同他比酒:“酒多伤身,借酒浇愁更是无用。

    ” 孟开平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非也非也。

    方才的酒,并非是我真心想喝,而是迫不得已。

    可当下这酒,才是真正的好酒,不可不喝。

    ” 说着,他将坛子开了封,霎时,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溢满了整个屋子。

     “再者,借酒助兴,方能尽欢。

    你我今日不谈愁事,只谈平生乐事。

    ” “谁若提及愁事,便自罚一盏罢。

    ” 师杭原本以为他故弄玄虚,可甫一闻见这酒香,她方才晓得竟真有不得不喝的好酒。

     于是师杭下意识追问道:“这酒可有出处?从何处得来的?” 孟开平依旧微笑着,一边替她倒酒,一边回道:“此酒名为秋露白,正是如今秋露时节所酿。

    要说自何处所得么……这一坛子,是花云将军从前贮藏在应天宅子里的。

    ” 闻言,师杭一下便愣住了。

     她垂睫望向面前盏中盛着的澄澈清冽的酒水,思绪却渐渐飘至了冬雪那日,她与花云在于蝉屋中初见。

    再然后,她甚至还回想起了于乱军中救出花家幼子的惊心动魄。

     师杭以为孟开平不晓得后一件事,默然良久,只得叹惋道:“故人已去,生者除却挂念,也无力再多做些什么了。

    ” 听了这话,孟开平的面上逐渐浮现出一种复杂的、难言的神情。

    说好不提愁事的,他因违了令,自觉先一步端起酒盏喝下。

     “怪我,不该引你忧思。

    ”孟开平一盏饮罢,复又斟满,沉声道:“可是筠娘,凡是不要总往坏处想。

    花云他尽了忠,也算杀身成仁,做了他最想做的事。

    古来千万英雄人物,而今皆作飞灰散去。

    你,我,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终归都是要死的。

    咱们要想的不该是如何免死,而是如何死得甘心、死得值当。

    ”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叁。

    他们两个此刻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抵足而谈,谈的不是男女情爱,而是生与死、忠与义、命与愿。

     “我为花云夺回了太平府,歼灭陈友谅数万兵马,也算是为他报仇雪恨了。

    而你,筠娘,我应该替花云将军敬你一杯。

    ” 听到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