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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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方神灵,请来的神也是人扮的,戴着面具,踏着锣鼓声舞蹈一回,算是给这个村结下了交情。

    神灵中有观音、魁星、财神、判官,也有关公。

    村民们在台下一一辨认妥当,觉得一年中该指靠的几位都来了,心中便觉安定。

    于是再来一段《打赤鸟》,赤鸟象征着天灾;又来一段《关公斩妖》,妖魔有着极广泛的含义。

    其中有一个妖魔被迫,竟逃下台来,冲出祠堂,观看的村民哄然起身,也一起冲出祠堂紧追不舍。

    一直追到村口,那里早有人燃起野烧,点响一串鞭炮,终于把妖魔逐出村外。

    村民们抚掌而笑,又闹哄哄地涌回祠堂,继续观看。

     如此来回折腾一番,演出舞台已延伸为整个村子,所有的村民都已裹卷其间,仿佛整个村子都在齐心协力地集体驱妖。

    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鞭炮一次次窜向夜空,确也气势夺人。

    在村民们心间,小小的舞台只点了一下由头,全部祭仪铺展得很大。

    他们在祭天地、日月、山川、祖宗,空间限度和时间限度都极其广阔,祠堂的围墙形同虚设。

     接下来是演几段大戏。

    有的注重舞、有的注重唱。

    舞姿笨拙而简陋,让人想到远古。

    由于头戴面具,唱出的声音低哑不清,也像几百年前传来。

    有一重头唱段,由滩班的领班亲自完成。

    这是一位瘦小的老者,竟毫不化妆,也无面具,只穿今日农民的寻常衣衫,在浑身披挂的演员们中间安稳坐下,戴上老花眼镜,一手拿一只新式保暖杯,一手翻开一个绵纸唱本,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全台演员依据他的唱词而动作,极似木偶。

    这种演法,粗陋之极,也自由之极。

    既会让现代戏剧家嘲笑,也会让现代戏剧家惊讶。

     凭心而论,演出极不好看。

    许多研究者写论文盛赞其艺术高超,我只能对之抱歉。

    演者全非专业,平日皆是农民、工匠、荒疏长久,匆促登台,腿脚生硬,也只能如此了。

    演者中有不少年轻人,应是近年刚刚着手。

    估计是在国内外考察者来过之后,才走进傩仪队伍中来的。

    本来血气方刚、手脚灵便的他们,来学这般稚拙动作,看来更是牵强。

    就年龄论,他们应是我小学同学的儿子一辈。

     演至半夜,休息一阵,演者们到祠堂边的小屋中吃“腰台”。

    “腰台”亦即夜宵,是村民对他们的犒赏。

    屋中摆开三桌,每桌中间置一圆底锅,锅内全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厚厚一层油腻浮在上面。

    再也没有其他菜肴,围着圆锅的是十只瓷酒杯,一小坛自酿烧酒已经开盖。

     据说,吃完“腰台”,他们要演到天亮。

    从日落演到日出,谓之“两头红”,颇为吉利。

     我已浑身发困,陪不下去了,约着几位同行者,离开了村子。

    住地离这里很远,我们要走一程长长的山路。

    走着走着,我越来越疑惑:刚才经历的,太像一个梦。

     翻过一个山岙,我们突然被一排火光围困。

     又惊又惧,只得走近前去。

    拦径者一律山民打扮,举着松明火把,照着一条纸扎的龙。

    见到了我们,也不打招呼,只是大幅度地舞动起来,使我们不解其意,不知所措。

    舞完一段,才有一位站出,用难懂的土音大声说道:“听说外来的客人到那个村子看傩去了,我们村也有,为什么不去?我们在这里等候多时!” 我们惶恐万分,只得柔声解释,说现在已是深更半夜,身体困乏,不能再去。

    山民认真地打量着我们,最后终于提出条件,要我们站在这里,再看他们好好舞一回。

     那好吧,我们静心观看。

    在这漆黑的深夜,在这阒无人迹的山坳间,看着火把的翻滚,看着举火粑的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倒实在是一番雄健的美景,我们由衷地鼓起拿来。

    掌声方落,舞蹈也停,也不道再见,那火把,那纸龙,全都迤逦而去,顷刻消失在群兽般的山林中。

     更像是梦,唯有鼻子还能唤到刚刚燃过的松香味,信其为真。

     我实在被这些梦困扰了。

    直到今天,仍然解脱不得。

    山村,一个个山村,重新延续起摊祭傩戏,这该算是一件什么样的事端?真诚倒也罢了,谁也改变不了民众真诚的作为;但那些戴着面具的青年农民,显然已不会真诚。

    文化,文化!难道为了文化学者们的考察兴趣,就让他们长久地如此跳腾?我的校长,您是不是把您的这一事业,稍稍做得太大了一点? 或许,也真是我们民族的自我复归和自我确认?那么,几百年的踉跄路程,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相对于我们的祖先,总要摆脱一些什么吧?或许,我们过去摆脱得过于鲁莽,在这里才找到了摆脱的起点?要是这样,我们还要走一段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