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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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不久接到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一封来信,说他们的刊物将发表我考察傩的一篇论文。

    我有点高兴、但又像做错了什么。

    我如此热情地向国外学术界报告着中国傩的种种特征,但在心底却又矛盾地珍藏着童年时的那个月夜,躲在草垛后面,用明净的心对着明净的天,痴想着月球的旋转和风的形成。

     我的校长!真想再找到您,吐一吐我满心的疑问 青云谱随想 恕我直言,在我到过的省会中,南昌算是不太好玩的一个。

    幸好它的郊外还有个青云谱。

     青云谱原是个道院,主持者当然是个道士,但原先他却做过10多年和尚,做和尚之前他还年轻,是堂堂明朝王室的后裔。

    不管他的外在身份如何变化,历史留下了他的一个最根本的身份:17世纪晚期中国的杰出画家。

     他叫朱耷,又叫八大山人,雪个等,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工朱权的后代。

    在朱莲出生前223年,朱权被封于南昌,这便是青云谱出现在南昌郊外的远期原因。

    朱权也是一个全能的艺术家,而且也信奉道家,这都与200多年后的朱耷构成了一种神奇的遥相呼应,但可怜的朱耷已面临着朱家王朝的最后覆没,只能或僧或道,躲在冷僻的地方逃避改朝换代后的政治风雨,用画笔来营造一个孤独的精神小天地了。

    说起来,处于大明王朝鼎盛时代的朱权也是躲避过的,他因事见疑于明成祖,便躲在自筑的“精庐”中抚琴玩曲。

    但相比之下,朱耷的躲避显然是更绝望、更凄楚,因而也更值得后人品味了。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院落,能给中国艺术史提供那么多的触目的荒凉?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朽木、衰草、败荷、寒江,对应着画家道袍里裹藏的孤傲?我带着这些问题去寻找青云谱,没想到青云谱竟相当热闹。

     不仅有汽车站,而且还有个火车小站。

    当日道院如今成了一个旅游点,门庭若市,园圃葱翠,屋宇敞亮,与我们日常游玩的古典式园林没有什么两样。

    游客以青年男女居多,他们一般没有在宅内展出的朱耷作品前长久盘桓,而乐于在花丛曲径间款款缓步。

    突然一对上年岁的华侨夫妇被一群人簇拥着走来,说是朱耷的后代,满面威容,步履沉重。

    我不太尊敬地投去一眼,心想,朱耷既做和尚又做道士,使我们对他的婚姻情况很不清楚,后来好像有过一个叫朱抱墟的后人,难道你们真是朱抱墟之后?即便是真的,又是多少代的事啦。

     这一切也不能怪谁。

    有这么多的人来套近乎,热热闹闹地来纪念一位几百年前的孤独艺术家,没有什么不好。

    庭院既然要整修也只能修得挺刮一点,让拥挤的游客能够行走得比较顺畅。

    然而无可奈何的是,这个院落之所以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韵完全失落了,朱耷的精神小天地已沓不可见。

    这对我这样的寻访者来说,毕竟是一种悲哀。

     记得年前去四川流青城山,以前熟记于心的“青城天下幽”的名言被一支摩肩接踵、喧哗连天的队伍赶得无影无踪。

    有关那座山的全部联想,有关道家大师们的种种行迹,有关画家张大干的缥缈遐思,也只能随之烟消云散。

    我至今无法写一篇青城山游记,就是这个原因。

    幸好有关青云港的联想大多集中在朱耷一人身上,我还可以在人群中牢牢想着他,不至于像在青城山的山道上那样心情烦乱。

     没到青云港来时我也经常想起他。

    为此,有一年我招收研究生时曾出过一道历史文化方面的知识题:“略谈你对八大山人的了解。

    ”一位考生的回答是:“中国历史上八位潜迹山林的隐士,通诗文,有傲骨,姓名待考。

    ” 把八大山人说成是八位隐士我倒是有所预料的,这道题目的“圈套”也在这里;把中国所有的隐士一并概括为“通诗文,有傲骨”,十分有趣;至于在考卷上写“待考”,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朱耷常把“八大山人”这个署名连写成“哭之”、“笑之”字样,我想他见到我这位考生也只能哭之笑之的了。

     与这位考生一样的对朱耷的隔膜感,我从许多参观者的眼神里也看了出来。

    他们面对朱聋的作品实在不知道好在哪里,这样潦倒的随意涂抹,与他们平常对美术作品的欣赏习惯差距太大了。

    中国传统艺术的光辉,17世纪晚期东方绘画的光辉,难道就闪耀在这些令人丧气的破残笔墨中么? 贝壳()免费TXT小说下载 对于中国绘画史,我特别看重晚明至清一段。

    这与我对其他艺术门类历史发展阶段的评价有很大的差别。

    朱耷就出现在我特别看重的那个阶段中。

     在此前漫长的绘画发展历史上,当然也是大匠如林、佳作叠出,有一连串说不完、道不尽的美的创造,但是,要说到艺术家个体生命的强悍呈现,笔墨丹青对人格内核的直捷外化,就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徐渭、朱耷、原济以及“扬州八怪”等人了。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了人,画家就能深入地面对人和生命这些根本课题了。

    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访、顾闳中等等,他们的作品,或线条匀停紧挺,或设色富丽谐洽,或神貌逼真鲜明,我都是很喜欢的,但总的说来,被他们所画的人物与他们自身的生命激情未必有密切的血缘关联。

    他们强调传神,但主要也是很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己的著名人物或重要场面,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历程并不能酣畅地传达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山水、花鸟画更有可能比较曲折地展示画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鸟本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衬,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一直比较成功地表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而在这种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种隐逸观念,那就触及到了我所关心的人生意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