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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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人甚至还不甘心于西施姑娘被人利用后又被沉死的悲剧。

    明代梁辰鱼(苏州东邻昆山人)作《烷纱记》,让西施完成任务后与原先的情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隐遁。

    这确实是善良的,但这么一来,又产生了新的麻烦。

    这对情人既然原先已经爱深情笃,那么西施后来在吴国的奉献就太与人性相背。

     前不久一位苏州作家给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写勾践灭吴后,越国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凯旋,但西施已经真正爱上了自己的夫君吴王夫差,甘愿陪着他一同流放边荒。

     又有一位江苏作家更是奇想妙设,写越国隆重欢迎西施还乡的典礼上,人们看见,这位女主角竟是怀孕而来。

    于是,如何处置这个还未出生的吴国孽种,构成了一场政治、人性的大搏战。

    许多怪诞的境遇,接踵而来。

     可怜的西施姑娘,到今天,终于被当作一个人,一个女性,一个妻子和母亲,让后人细细体谅。

     我也算一个越人吧,家乡曾属会稽郡管辖。

    无论如何,我钦佩苏州的见识和度量。

     吴越战争以降,苏州一直没有发出太大的音响。

    千年易过,直到明代,苏州突然变得坚挺起来。

     对于遥远京城的腐败统治,竟然是苏州人反抗得最为厉害。

    先是苏州织工大暴动,再是东林党人反对魏忠贤,朝廷特务在苏州逮捕东林党人时,遭到苏州全城的反对。

    柔婉的苏州人这次是提着脑袋、踏着血泊冲击,冲击的对象,是皇帝最信任的“九千岁”。

    “九千岁”的事情,最后由朝廷主子的自然更替解决,正当朝野上下齐向京城欢呼谢恩的时候,苏州人只把五位抗争时被杀的普通市民,立了墓碑,葬在虎丘山脚下,让他们安享山色和夕阳。

     这次浩荡突发,使整整一部中国史都对苏州人另眼相看。

    这座古城怎么啦?脾性一发让人再也认不出来,说他们含而不露,阳说他们忠奸分明,说他们报效朝廷,苏州人只笑一笑,又去过原先的日子。

    园林依然这样纤巧,桃花依然这样灿烂。

     明代的苏州人,可享受的东西多得很。

    他们有一大批才华横溢的戏曲家,他们有盛况空前的虎丘山曲会,他们还有了唐伯虎和仇英的绘画。

    到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金圣叹。

     如此种种,又让京城的文化官员皱眉。

    轻柔悠扬,潇洒倜傥,放浪不驯、艳情漫漫,这似乎又不是圣朝气象。

    就拿那个名声最坏的唐伯虎来说吧,自称江南第一才子,也不干什么正事,也看不起大小官员,风流落拓,高高傲傲,只知写诗作画,不时拿几幅画到街上出卖。

     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幅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

     这样过日子,怎么不贫病而死呢!然而苏州人似乎挺喜欢他,亲亲热热叫他唐解元,在他死后把桃花庵修葺保存,还传播一个“三笑”故事让他多一桩艳遇。

     唐伯虎是好是坏我们且不去论他。

    无论如何,他为中国增添了几页非官方文化。

    人品、艺品的平衡木实在让人走得太累,他有权利躲在桃花丛中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中国这么大,历史这么长,有几个才子型、浪子型的艺术家怕什么?深紫的色彩层层涂抹,够沉重了,涂几笔浅红淡绿,加几分俏皮洒泼,才有活气,才有活活泼泼的中国文化。

     真正能够导致亡国的远不是这些才子艺术家。

    你看大明亡后,唯有苏州才子金圣叹哭声震天,他因痛哭而被杀。

     近年苏州又重修了唐伯虎墓,这是应该的,不能让他们老这么委屈着。

     一切都已过去了,不提也罢。

    现在我只困惑,人类最早的城邑之一,会不会、应不应淹没在后生晚辈的竞争之中? 山水还在,古迹还在,似乎精魂也有些许留存。

    最近一次去苏州,重游寒山寺,撞了几下钟,因俞樾题写的诗碑而想到曲园。

    曲园为新开,因有平伯先生等后人捐赠,原物原貌,适人心怀。

    曲园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由于这个普通门庭的存在,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重镇。

    当时的苏州十分沉静,但无数的小巷中,无数的门庭里,藏匿着无数厚实的灵魂。

    正是这些灵魂,千百年来,以积聚久远的固执,使苏州保存了风韵的核心。

     漫步在苏州的小巷中是一种奇特的经验。

    一排排鹅卵石,一级级台阶,一座座门庭,门都关闭着,让你去猜想它的蕴藏,猜想它以前、很早以前的主人。

    想得再奇也不要紧,2500年的时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如今的曲园,辟有一间茶室。

    巷子太深,门庭大小,茶客不多。

    但一听他们的谈论,却有些怪异。

    阵阵茶香中飘出一些名字,竟有戴东原、王念孙、焦理堂、章太炎、胡适之。

    茶客上了年纪,皆操吴依软语,似有所争执,又继以笑声。

    几个年轻的茶客厅着吃力,呷一口茶,清清嗓子,开始高声谈论陆文夫的作品。

     未几,老人们起身了,他们在门口拱手作揖,转过身去,消失在狭狭的小巷里。

     我也沿着小巷回去。

    依然是光光的鹅卵石,依然是座座关闭的门庭。

     我突然有点害怕,怕哪个门庭突然打开,涌出来几个人:再是长髯老者,我会既满意又悲凉;若是时髦青年,我会既高兴又不无遗憾。

     该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江南小镇 贝壳()免费电子书下载 我一直想写写“江南小镇”这个题目,但又难于下笔。

    江南小镇太多了,真正值得写的是哪几个呢?一一拆散了看,哪一个都构不成一种独立的历史名胜,能说的话并不太多;然而如果把它们全都躲开了,那就是躲开了一种再亲见不过的人文文化,躲开了一种把自然与人情搭建得无比巧妙的生态环境,躲开了无数中国文人心底的思念与企盼,躲开了人生苦旅的起点和终点,实在是不应该的。

     我到过的江南小镇很多,闭眼就能想见,穿镇而过的狭窄河道,一座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傍河而筑的民居,民居楼板底下就是水,石阶的埠头从楼板下一级级伸出来,女人正在埠头上浣洗,而离她们只有几尺远的乌篷船上正升起一缕白白的炊烟,炊烟穿过桥洞飘到对岸,对岸河边有又低又宽的石栏,可坐可躺,几位老人满脸宁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过往船只。

    比之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河边由吊脚楼组成的小镇,江南小镇少了那种浑朴奇险,多了一点畅达平稳。

    它们的前边没有险滩,后边没有荒漠,因此虽然幽僻却谈不上什么气势;它们大多很有一些年代了,但始终比较滋润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让它们保留下多少废墟和遗迹,因此也听不出多少历史的浩叹;它们当然有过升沉荣辱,但实在也未曾摆出过太堂皇的场面,因此也不容易产生类似于朱雀桥、乌衣巷的沧桑之慨。

    总之,它们的历史路程和现实风貌都显得平实而耐久,狭窄而悠长,就像经纬着它们的条条石板街道。

     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命的别名。

    想来想去,没有比江南小镇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

    中国文人中很有一批人在入世受挫之